第二章 前往县城(第2页)
山寨中,每到晚上万籁俱寂,任何一点响动都逃不出六爪女的耳朵。这个时候,她听到红点拉开房门,走到了院子里。刚开始她还以为红点是要去厕所,也没有在意,下意识地听着他去厕所以后的动静,并且涌起了恶作剧红点一下的冲动:或者偷偷跟出去,在他正方便的时候,朝厕所里扔一块石头,吓唬他一下。或者趁他方便的时候,偷偷把厕所的门从外面拴上,让他在厕所里闻一晚上臭味儿。自从哑哥走了以后,六爪女对红点一直有气,她认为那天自己不在,师父送哑哥走的时候,如果红点能出面阻拦,或许师父就不会送哑哥走了。即便红点不敢出面阻拦,哪怕冲山上喊几声,通知她,她及时赶回来,说不定也能拦阻师父免得哑哥被送走。而且,红点现在沉入书本之中,对她置之不理,过去跟她形影不离漫山遍野疯跑的红点现在竟然成了书呆子,这个事实也令她难以接受。
基于以上缘由,六爪女时不时地会给红点制造一些困扰。一次,她将从山上抓到的好几只山老鼠塞进红点的床底下的木箱里,老鼠在木箱里抓挠了一夜,红点吓得一夜未睡,到处嚷嚷屋里有鬼,还是胡子出面帮他把箱子里的老鼠揪了出来,交给灶房做成了老鼠干。还有一次她晚上睡觉前把红点的房间门从外面拴上了,半夜红点要拉屎,出不来,只好拉在了屋里。至于吃饭的时候偷偷给红点碗里扔一块石子儿,看到红点被硌得龇牙咧嘴、趁红点不察觉的时候偷偷在他住的屋子门扇上放一盆水,红点进出一推门水就会将他浇成落汤鸡之类的事情六爪女做起来乐此不疲。
六爪女听着院子里红点的脚步声,还在犹豫是不是趁他在厕所里的时候做点恶作剧出来整他,红点却主动打断了她的兴致。六爪女惊讶地听了出来,红点并没有到院子后面的厕所去,他走到了师父住的正屋门前站住了。六爪女一个轱辘从**爬起来,透过窗棂的缝隙朝外面窥测。
红点站在师父的屋外,想进又不想进的踌躇不决,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踏上师父门前的台阶,伸手轻轻推了推师父的房门,在一旁觊觎的六爪女也惊讶了,师父的房门竟然一推就开了。原来师父晚上是不拴门的,而且门推开了也一点没有声响,看样子师父的门轴里没有少上油,估计师父也怕睡着了有动静惊醒好梦。红点站在已经推开的门外犹豫片刻,终于慢慢的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借着朦胧的月光,六爪女看清了,他手里捧着两本书。可能担心关门发出声响,也可能太急于回去看书,红点并没有将推开的门再关上。
红点回到了自己屋里,过去他和哑哥住同一间屋子,现如今哑哥走了,他就独自住在那间房子里。六爪女突然冒出一个有点不讲道理的想法:红点能半夜进到师父屋里偷书,自己凭什么不能也趁机进去,把那把日思夜想的金算盘偷出来?六爪女是一个想到就做,往往不计后果的女孩儿,脑子里一旦有了这个不太靠谱的主意,在她那儿马上就要转化为靠谱的行动。她悄悄爬了起来,出溜到地上,两只脚在黑暗中划拉着找鞋,转念一想穿鞋弄不好会踩出脚步声,便索性连鞋也不穿,悄悄推门出来,到了师父门外,也不像红点那样犹豫不决,停都没停就蹑手蹑脚进了师父的房子。
据她所知师父打算盘一般都在书房,便转向了左手的书房,进门之后东张西望、东翻西找半会儿,却没有见到那把令她魂牵梦绕的金算盘。她又回到了堂屋,心里非常失望,此时她已经到了欲罢不能的贪婪状态,在她的下意识中,这是极为难得机会。因为,今天晚上红点也进了师父的房子,即便师父发现算盘没了也有红点在前面顶杠。
六爪女又踅进了师父的卧室,一进卧室她就心花怒放了,那把让她心痒难熬的金算盘就在师父床头的小桌上。六爪女悄悄过去,小心翼翼的捧起了算盘,算盘比她预想的重得多,她抱着算盘小心翼翼的朝外面退,一直到退出了师父的卧室,她才长吁了一口气。她正要出门一走了之,却听到师父在卧室里说了一声:“不管你拿了什么,出去的时候把门带好。”
刹那间,六爪女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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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爪女的苦日子来了,她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门外上了锁,师父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反而说既然她那么喜欢算盘,就一定要教会她打算盘。师父教她打算盘的方式也非常温和:每天必须背会师父留给她的功课,功课就是背九九乘法口诀,这对六爪女来说太简单了,仅仅两天时间,小九九就被她背得滚瓜溜熟,师父考她的时候,她甚至从师父脸上看到了一丝赞赏,这让她挺得意。
接着,师父又交给她一摞纸张,上面是珠算加减口诀、大九九口诀、还有归除口诀、退商口诀等等,命她每天要背会规定的量,没有背会就没有饭吃,什么时候完成了功课,什么时候才给饭吃。到了这个时候,六爪女才开始为那天晚上的盗窃行为后悔不迭。
实话实说,六爪女主观意识里并没有“偷”的概念,她把那叫“拿”,虽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这她也懂得,可是过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无论是她爹妈还是乡亲们,谁也没有偷的行为,所以谁也就没拿偷当做戒律教导自己的孩子。六爪女偷的行为频繁,比方说在别人家的柚园里摘柚子、在别人家的地里刨地瓜、从别人家的灶房里捞点吃食之类的小偷小摸行为,在民风质朴、宽厚的客家人村落里都不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坏事,大家一致的看法那不过就是小孩子的淘气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六爪女对自己私自把师父的金算盘据为己有的行为并没有上升到“偷”的层面看待,甚至根本就没用“偷窃”的概念,在她看来,自己喜欢,就拿了,你不给如果要,还给你就行了,你如果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要,那就成了自己的。那天晚上,师父说了一声:“不管你拿了什么,出去的时候都把门带好”,虽然把六爪女吓了一跳,却也并没有引起她的足够重视,况且当时师父也没有提及“偷”这个字眼儿,所以,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出门以后,很负责任的把师父的房门给关严实了。
清晨起来,吃过早饭,师父把六爪女叫进了他的房子,然后问她昨晚上从自己屋里拿走了什么。六爪女心里清楚,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她昨晚上拿了什么,之所以这么问,肯定是让她自己老实交代。过去在家里也是这样,自己有时候做了错事坏事,爹妈也是要追问她做了什么,让她自己交代,如果她老老实实交代了,惩罚就会轻许多,有时候甚至只说一句:下一次不准了,也就过去了。
所以,师父一问,她马上老实交代:“我拿了师父的金算盘。”
师父楞住了:“什么金算盘?”
六爪女嗫嚅:“就是那个金子做的算盘么。”
师傅哈哈大笑:“你以为你师父是大富豪,可以用金子做算盘吗?如果你贪图金子,那你就算计错了,那不过是一把黄铜算盘,连金子和黄铜都分不清,贪心也没个价钱。”
六爪女楞怔瞬间,马上用狡辩对付师傅:“我不是贪心金子,我是喜欢打算盘。”
师父满脸好奇:“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就是为了喜欢打算盘?”
“嗯,打算盘好玩。”
“你知道算盘怎么玩吗?”
六爪女点头:“知道,就是像师父那样拨得叮叮当当响。”
“你喜欢为什么不张嘴朝我要?”
“我不敢。”
“偷你就敢了?”
“我没偷,我就是拿来玩玩。”
师父说:“别人的东西,没有经过别人同意,拿回到自己屋里,那就是偷。”
“我没拿回自己的屋里,我住的那间屋子也是师父的啊。”
师父语塞,轻咳一声,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付她了。六爪女茫然无辜的补充了一句:“我真的不是偷,就是拿来玩玩。”
师父笑了起来,不是高兴的笑,而是气恼得笑:“你小小年纪伶牙利嘴,拿着不是当理说,拿了人家的东西还振振有词,天下的东西不计其数,你喜欢了都能拿回你家去吗?”师父在无意中,已经接受了六爪女的说法,把“偷”字改成了“拿”。
六爪女接着说:“师父不让我玩我就不玩了,还给你好不好?”
师父叹息一声:“你生性太野,必须严加管教,既然你喜欢玩算盘,我就让你像模像样的玩。”
从那天开始,六爪女就被白头阿公看管了起来,每天中午、晚上两次师父检查她的功课,完成了,第二天可以吃饭,中午还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没完成,第二天就没饭吃,也不准出来晒太阳。
背诵小九九乘法口诀、珠算口诀对于六爪女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三五天时间就背得如行云流水、竹桶倒豆一样顺溜了。师父虽然仍然板着脸,六爪女却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赞许来,自然也不会遭受饿饭的惩罚。
真正的苦日子是从练习拨打算盘开始的。师父打算盘跟别人不同,别人一般只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师父却是五根指头一起上阵,别人打算盘只用一只手,师父却是左右开弓两手齐上。六爪女拿到黄铜算盘以后,没事的时候也拨拉着玩,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看师父打算盘跟自己打算盘完全是两回事。铜做的算珠在师父手底下不过就是算珠而已,可是到了自己手里,就还原成了名副其实的铜珠,沉甸甸的,多玩一会儿手指就会酸痛。
师父教训她说:“你即便是玩,也要玩出个名堂来,就像你那样胡乱拨拉几下连玩都算不上。”于是开始正经八百的教她,哪个手指管那个算珠,按照珠算口诀应该怎么拨拉,而且一定要严格按照师父的指法去拨,如果跟师父的指法不合,就不算合格,也就得饿饭。
人世间最难忍受的感觉不是痒痒也不是疼痛,而是饥饿。痒痒可以挠,实在无法用挠止痒,还可以掐、可以割,用痛觉去消除痒痒。疼痛也可以忍受,忍受不了了还可以嚎叫。不管是痒痒还是疼痛,都属于局部的痛苦。唯有饥饿是整个机体的集体痛苦。饿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肠胃似乎正在吞噬内脏,那种慢悠悠的痛苦、空****的恐惧让人精神涣散、心慌气短、绝望无奈。
六爪女过去不是没有挨过饿,那种饥饿的感觉和被人强迫挨饿的感觉根本就是两回事儿。那会儿,饿了大不了跑回家嚷嚷几声,即便饭还没有煮好,她妈也会千方百计弄点吃的先给她疗饥。现在只要没有完成师父的功课,再饿再嚷嚷也没有人理会她,唯一的出路只有两条:忍耐,或者赶紧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
饥饿是威胁,拘禁则是另外一种让六爪女发疯的惩罚。六爪女天生是个野性子,就如大山里的雀儿、田地中的野花,现如今只能在挂着“耕读传家”牌匾的院子里晒晒太阳,完不成功课连院子里也不能去,只能在屋子里闷着,这简直就要了她的命。有好几次,她趁着放风晒太阳的机会,想从墙头翻越到外面去,每次都是刚刚走到墙边,就会被做饭的阿嫲吆喝回来。另一次她趁扫地的白头阿公不备,直接从门里出去,脚刚刚跨过门槛,白头阿公就像一阵风旋到她的前面,两扇大门就像被风刮上一样,砰然关严,外面白头阿公说了一声:“再想往外跑就连阳阳都别想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