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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逃脱机会
坐在美式大卡车的厢板里非常难受,车辆在土路上颠簸,我们就像过筛的豆子在车厢板里颤抖,浑身上下到处都硌得生疼。我们已经离开了海宛城,正在朝北平驶去,一共三辆车,我们和奶奶在一辆大卡车上,刘一芒在驾驶楼里押车,我们四周,都是戴着钢盔端着美式卡宾枪全副武装的士兵。坐在箱板上,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士兵们扎着裹腿、蹬着翻毛大皮靴的腿脚。
我爹在前面另一辆车上,那是一辆中吉普,上车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除了押送的士兵,还有王先声和周承甫一左一右的护持着我爹,如果我爹没有被五花大绑,看上去会以为王先声和周承甫是我爹的幕僚下属跟班。
最前面是我很熟悉的一台车,就是刘一芒拉着我们逛北平的那台吉普车,不过这一回不是他开车,是另一个士兵,那台车上坐了四五个宪兵,胳膊上套着白色的袖标,袖标上是红惨惨的两个大字“宪兵”。
这已经是我们被捕的第五天了。那天我们被人家一拥而上捆成了粽子。我们被押出门外的时候,看到了好几个熟人:王先声、李云君,胡球来和胡来,最让我们惊愕的是瓜娃,他竟然也跟王先声在一起。一切都明白了,瓜娃,正是瓜娃出卖了我们。很快我们也就明白了瓜娃为什么会出卖我们,王先声见到我们全部被抓,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当场掏出来一个拳头大的油纸包包递给了瓜娃:“好,瓜娃立功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特派员公署的少校侦缉。”
瓜娃好像对一下提升两阶军衔并不在意,抢一般的抓过王先声递给他的油纸包,跑回家里去了。
奶奶冷然喝问王先声:“狗日的你对瓜娃做了啥缺德事情?”
王先声呵呵笑着:“也没做啥,就是教孩子学着吸了几口大烟。”
奶奶怒极,破口大骂:“狗日的姓王的,你把瓜娃给毁了,给你说,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要你死。”
事情很明白了,就在我们外出的日子,瓜娃被王先声诱拐沾上了大烟瘾,成为王先声安排在我们身边的耳目,王先声就是用大烟胁迫瓜娃向他提供了我们和我爹回来的消息。
奶奶挣扎着怒骂着,可惜被敌人五花大绑又死死地按住,什么也做不了,眼睛都红了,实在恨不过,就朝王先声喷了一口唾沫,王先声却又及时躲过了,唾沫落到了李云君脸上,李云君连忙掏出手绢擦脸:“臭死了,等回去我也吐你。”
我们被押回了特派员公署,王先声停都没停马上跟我们讲条件,虽然是分头审讯,可是我估计内容肯定不会有什么不同:其一,让我们交出从傅长官家里偷出来的资料;其二,让我们在一份所谓的口供上签字,口供上是我们自己供述我们是共产党派去的,目的就是要偷窃军事情报。王先声说,只要我们承认是共产党的人,他保证我们不会受任何委屈,保证我们今后继续在特派员公署当差。
从傅长官家里偷出来的东西在奶奶身上,我没有,自然也拿不出来,可能奶奶交给了他们,也许奶奶没有交让他们自己给搜了去,接下来几天他们不再向我要偷来的材料,只是逼着我在他们事先写好的口供上签字画押。
我爹再三嘱咐我们,不能按照王先声的指使把事情推在共产党身上,尽管我不知道这里头牵涉到什么事儿,起码我知道一要按照我爹的吩咐做,要实事求是,不能撒谎骗人,用那个刘一芒的话说就是“真的,我不骗你”,所以,我不能在王先声的口供上签字画押。
我想,奶奶和芹菜也一定会跟我一样,绝对不会屈从于王先声的威逼利诱。王先声软磨硬泡了两天,见我一点归顺的意思都没有,我估计奶奶和芹菜也跟我一样,没有一点软化的迹象,就开始恐吓我们,说是如果再给脸不要脸,就要给我们动刑。我不知道动刑有多么可怕,所以并没有显出格外的恐惧,王先声就叫李云君带我去刑讯室参观。
刑讯室里幽暗腥臭,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刑具,李云君一样样给我介绍:“这是老虎凳,你坐在上面,把膝盖绑住,然后就往你脚跟底下垫砖,一直垫到你疼得受不住了然后就老老实实让你干啥就干啥了。”
我说我练过软功,不怕垫砖,就是把我的膝盖翻转过来我也不怕。李云君说你翻一个我看看,我跟芹菜和瓜娃比是奶奶手下的差等生,可是一般的软身功夫比一普通人来也算是高手,当下我就将腿翘到了脑门上让李云君看:“咋样?”
李云君说你是跷的大腿,人家老虎凳是绑住你的膝盖,把你的膝盖腿往断里弄,你要是不怕我现在就让他们给你试一试?我连忙说不试了,不试了。李云君就又指着一个铁皮炉子问我:“你知道这是啥东西?”我说是炉子,谁要是连这都不认识,就真成瓜娃了。
李云君说:“这炉子是干啥用的你就不知道了吧?”
我说炉子么,就是烧火做饭,烧水泡茶用的么。李云君说是烧这东西的,说着,拿起炉子旁边扔着的一个大铁烙铁在我眼前晃:“把这烙铁烧得红红的,然后按到你的身上,吱溜溜油就冒出来了,你说疼不疼?”
我连忙说肯定很疼。李云君就说那你就按王先声说得办,赶紧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然后左右瞅瞅,悄声说了一句:“有机会再翻供,笨蛋,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愣了,不知道她这一套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我真的签字画押了,他们来个杀人灭口把我给毙了,拿着我签字画押的口供去随意使用,我哪里还有翻供的机会?我把想法给李云君说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她知道,我并不傻,别骗我。
李云君哼了一声:“爱信不信,反正你受刑又不是我受刑,到时候你别找我帮忙。”
我连忙说:“你该帮忙还是要帮忙,别忘了我们一起抗过日。”
李云君说要不是看在一起抗日的份上,我才没功夫陪你过来看这些又脏又臭的恶心东西。说归说,到底该不该听李云君的先签字画押把眼前的难关,思来想去,最后我还是担心上当受骗,签了字划了押,狗日的王先声来个杀人灭口,我真就连翻供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二天就是最后期限,想到李云君带我看过的那些刑具,我不寒而栗,虽然在李云君面前我强装好汉,可是真的让我进了刑讯室,大刑伺候的时候,我不敢说我能扛得下来。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快天亮了好赖算是打了个盹,却还不如连盹都不要打,刚刚进入梦乡就被押进了刑讯室,几个面目不清的大汉扭着我的胳膊将我朝老虎凳上按,我拼命挣扎死活不上那个要人命的长条凳子,大汉们太有劲了,把我的胳膊扭得生疼,我被疼醒了,原来我的胳膊压到了自己的身子底下。
关押我的是一间只有三面墙的屋子,正面没有墙,是一排铁栅栏,门外的看守时时刻刻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里被关在笼子里的兽类,看守就像动物园里的饲养员,到时候了就会从铁栅栏的空档给我塞进一个碗两个窝头,碗里是杂面糊糊,窝窝头里掺了沙子,不能嚼,只能在嘴里搅和一阵囫囵着朝下面硬咽,搅和得不到位,硬茬子就会拉得嗓子眼疼。
天亮了,巴掌大的窗口透进了白昼的光,看守塞进了早饭,其实在这里没有什么早午晚饭的区别,不管什么时候吃的都是一个样:杂面糊糊窝窝头。那种东西本来就不是人能吃的,天天吃就不是吃饭,而是上刑了,有时候我想,根本用不着给我上刑,只要再关上几天,谁要说给我一碗红烧肉、一个白面馒头,我就会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想到今天要上刑,我实在没心吃那猪食都不如的东西,勉强把杂面糊糊喝了,窝头一口没动,为此还被看守骂了几声“不知好歹的狗日的”。吃过早饭一直没见来拉我去上刑,我估计可能他们是按照岁数或者重要性排队,如果那样,就应该先是奶奶、我爹,然后才能轮到我。虽然没有轮到我,可是想到我爹和奶奶要在那个阴沉沉恐怖吓人的刑讯室里受罪,我仍然坐卧不宁,我最怕的就是他们给芹菜上刑,一想到那惨无人道的刑具会施加在芹菜身上,我就几乎要疯。
一直到中午吃饭,还是没有动静,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上刑,内心的煎熬甚至比给肉身加刑还难受。刚刚吃完午饭,就开始提人了,两个守卫把我拖出监室,又用绳子把我绑了个结实,然后押着我沿着走廊朝外面走,我以为他们要带我去刑讯室,打定主意,只要真的动刑,我就按照李云君的主意撞一回大运,立马在他们拟好的口供上签字画押,承认我到北平傅作义家里偷东西是共产党指使的,如果运气好真的有了翻供的机会再翻供。这就是常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至于会不会签了字划了押却被人家灭了口,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到了走廊头上,他们并没有向左拐,向左拐就是刑讯室,而是向右拐了,向右拐是大门,原来,他们是要把我押出去,而不是上刑。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下定决心,打死也不签字画押。
在这里我与奶奶和芹菜重逢了,他们俩也被五花大绑着,让我惊讶的是,周承甫竟然出现在这里,还有那个刘一芒,张张罗罗的清点着一摞档案袋,清点完了,向周承甫报告,周承甫牛哄哄地摆摆手,刘一芒就把一摞档案袋搬上了他的那辆吉普车。更怪的是,不论是周承甫还是刘一芒,此时此刻都变成了陌生人,对我们视若无睹,指指画画地命令着手下的士兵干这干那。
我还有奶奶和芹菜被押上了大卡车,士兵们也纷纷上车将我们围在中间。这个时候我爹才被押解出来,我也才看到了王先声和李云君,王先声钻进了最前面的吉普车,周承甫夹持着我爹钻进了中吉普,李云君让几个士兵上车跟上,周承甫拒绝了:“不用了,我带的人够了,傅长官有令,不麻烦你们的人了。”他这一说,已经上车的士兵马上把枪口对准了李云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