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故技重施(第2页)
我爹的大巴掌又捂在了瓜娃的嘴上,瓜娃的喊声加上指缝里漏出来的口水断断续续:“又……活过……来了……”
我气得拍了他一巴掌:“狗日的胡说啥呢,我爹根本就没有死。”
奶奶和芹菜比我们俩都起得早,此刻我们在屋里闹腾,奶奶在院子里已经听到了,隔着门窗叫我们:“赶紧起来洗脸吃饭,饭少,晚了就没你们的了。”
这是非常现实的威胁,现在家里穷了,早饭也收缩了分量,如果任何一个人敞开肚子吃,其他人就别想吃了。瓜娃一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着那句老话儿:“民以食为天。”吃在瓜娃的概念中,的确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听到奶奶一吆喝,挣脱我爹的大手,忙不迭地穿上衣裳跑了出去,紧接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他激动不已的嚷嚷:“奶奶,奶奶,我洪三爹又活过来了,不对,他根本就没死。”
接下来就是奶奶拍在他身上的大巴掌声:“胡说啥呢,昨晚上做梦还没醒吧?赶紧洗脸去,再胡说早上不准吃饭。”
我也连忙穿好衣裳,跟我爹一起出去,奶奶看到我爹,呆了,手里端着的脸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你、你、你还活着呢?”
我爹嘿嘿笑:“谁说我死了?我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吗?”我爹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奶奶立刻醒悟过来,不再说话,用手比划着洪家班子成员才能看懂的语言。
奶奶和我爹他们有一套手语,虽然简单,但是凭手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大概意思。这是过去班子走财神的时候,为了防止出声惊动点子使用的,类似与聋哑人使用的哑语。例如,大拇指和小指竖起,中间的三根手指蜷起来,意思就是你我都好。大拇指竖起来然后弯几下,就是问候你好着吗。两只手合十,上下摆动几下,就是大家都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就是不要说话,或者小声点等等。这些手语奶奶专门教过我,可惜我基本上没有机会使用,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奶奶和我爹这会儿的对话我却都能看明白,我爹告诉奶奶,说话小心,四周都有眼目,奶奶问我爹啥时候回来的,我爹说昨天半夜里。奶奶问他遇到岗哨没有,我爹说遇到了,可是他有办法瞒过岗哨的耳目,岗哨并没有发现他。
芹菜和瓜娃不懂得他们的手语,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他们在表演。我献殷勤,也是为了表现自己能,凑到芹菜身边,给芹菜当翻译,芹菜对这种事情非常好奇,听着我的翻译,连连发出惊叹的啧啧声。奶奶又和我爹比划了几句小心、先吃饭之类的手语,就钻进了灶房,然后大声叫我:“三娃子,拉风箱来。”
一大早拉风箱,那就是要做大饭了。我们把一早一晚随便吃点东西填肚子叫小饭,把蒸窝头、馒头、煮面条外加炒菜或者打卤叫大饭。吃小饭一般用不着拉风箱,吃大饭才要拉风箱,因为做大饭就要有大火。我赶紧过去拉风箱,我爹和瓜娃、芹菜在院子里洗脸,奶奶开始和面做窝头,还熬了一锅豆面糊糊。
边做饭,奶奶边叮嘱我,我爹回来的事情一定要严格保密,现在国民党抓共产党就像疯了一样,如果知道我爹回来了,肯定要过来抓人,而且一定会不计手段,万一动起枪来,说不准就要了我爹的命。奶奶把我说的浑身起鸡皮疙瘩,过去一直以为我爹死了,时间已经抹去了初始的痛苦和悲伤,现在我爹又突然出现了,我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还怎么活。
吃饭的时候,可以小声说话了,奶奶问我爹这两三年他跑到哪去了:“你们共产党是不是跟你一样都跑散了?”
我爹呵呵笑了:“师姐,你真是家中坐三天,世上已千年啊,你真的不知道,国民党马上就完球了,共产党马上就要坐天下了?”
奶奶呵呵哂笑:“算了,你别说梦话了,那一年国民党跟你们争海宛城的时候,我也见了,人家大炮飞机把你们炸的跟割了麦子的地老鼠一样没有地方躲、没有地方藏,最后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你能活下来算你命大,今后老老实实跟我把洪家班子的招牌竖起来,这些娃们也都大了,能顶用了。”
我爹不高兴了:“师姐,你还要叫这些娃娃跟师傅师娘一样过那种打家劫舍、提心吊胆的日子吗?不成,绝对不成。”
奶奶也不高兴了:“你说的轻松,娃娃们大了,今后都要成家立业,豁死命挣的金条又叫你都给了共产党八路军了,现在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不要说今后给这些娃们成家立业,就是这日子都过不成了,你还是那风凉话呢。再说了,师父师娘咋了?我们做的是净活,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有啥不对了?你别忘了,你也是靠师父师娘砸明火、走财神养大的。”
我爹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奶奶:“我也没啥钱,就这些,你先拿上过日子。不管咋说,都不能再叫娃娃们,也包括你自己再当贼了。”
奶奶怒火难遏,劈头就是一巴掌,抽在我爹的脑壳上,顺手从我爹手里把那几块大洋接收了:“你说谁是贼?你给我滚,数典忘祖的东西,三娃子对啊不?”
我马上说:“对着呢,我爹就是数典忘祖,忘了我爹和我娘了。”我说这句“对着呢”的时候,不但是肯定奶奶的成语用得对,更是肯定奶奶的见解对。说实话,那一刻我不但生气,甚至可以说有点恨我爹了。可能我亲爹亲娘留给我的血液里本身就流淌着“贼”的血,也许跟着奶奶走了几趟财神上了瘾,我现在最为向往的生活,就是跟着奶奶,带着芹菜和瓜娃,行走江湖,快意情仇,自由自在,那样的人生在我的想象中才是最精彩的。
我爹故伎重演,挨了奶奶一巴掌,就地掏出旱烟喷云吐雾,整个屋子让他弄得乌烟瘴气,呛得人一个劲咳嗽:“师姐,马上就要变天了,共产党坐了天下,你们过去的路子肯定就断了。”我爹这话说的闷闷的,可是语气非常坚定,令人不能不信。
奶奶问他:“我们这一行,历朝历代都有,我就不信共产党坐了天下就不用替天行道了。”
我爹说:“共产党已经替天行道了,共产党坐了天下,农人家家有地种,工人个个有饭吃,没有财主也没有资本家,全国老百姓都是国家的主人。再往后,把国家建设富了,就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天天吃饺子,月月过大年了。”
我爹描绘的这幅图景,凭我们当时的脑子打死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这方面,奶奶也并不比我强多少:“你说那话就是梦话,没有财主没有资本家了,那农人给谁种地,工人给谁做工呢?俗话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全国老百姓都是国家的主人,谁说了算呢?”
我觉得我爹这一回回来,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他仍旧破衣烂衫,挨了奶奶的呲打还会蹲在地上装可怜,然而,说出的话却扎实、连贯,不像过去经常爱用短句子,表现出了内里的自信和坚定:“地都分给农人了,农人种的都是自己的地。工厂都是国家的,工人都是国家的主人,做工就是给国家和自己做。国家实行民主集中制,大事小事都要经过老百姓同意,然后由共产党根据老百姓的意见,制定国家政策,这就叫民主集中制,国家就是由共产党代表老百姓主事么。”
奶奶仍然想象不出来他描绘的情景:“我觉得你脑子是不是伤着了?你说的这些咋听起来都像是疯话呢。历朝历代,哪里有这种好事情,田土工厂都成了老百姓自己的,财主、资本家吃啥呢?当官的吃啥呢?”
我爹说:“这不是梦话,师姐你才是活在梦里呢。给你说,现在东北、西北、还有山东、河北很多地方都已经解放了,成了解放区,那里的老百姓已经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了。解放区的政府叫民主政府,没有财主,没有资本家,也就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分别了,大家都一样,都靠劳动挣钱吃饭,你再走财神,走谁呢?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还能骗你们?”
说实话,我爹毛病再多,却没有说谎话骗人这个毛病,他说的我们都开始相信了,奶奶有些茫然:“那你说我们该咋办呢?”
我爹却提出了一个令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主意:“你们答应王先声,就给他的那个特派员公署当特务去。”
王先声并没有说让我们当特务,给我们说的职衔是少校调查员、少尉稽查员之类的,现在我爹却说是特务。瓜娃出面解释:“不是特务,奶奶是少校,我们都是少尉。”
我爹呵呵笑,拍了拍瓜娃的脑袋:“他们那个机关本身就是特务组织,不管干啥,都是特务。”
既然我爹认定王先声他们是特务,却还要让我们去干,我们脑子都有些混乱,不知道他是不是正话反说。奶奶盯着他,眼珠子咕噜噜乱转,琢磨他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脑子伤着了,你还不承认。你现在是共产党,叫我们去当国民党,还是国民党特务,是不是叫我们先把你捉了领赏去呢?”
“你们应该答应他们,别的都不说,起码能挣钱糊口么。”我爹说这话的时候,脸掩藏在旱烟锅冒出来的浓云迷雾之中,他的真实意图就跟他的脸一样,躲在黝黑的皮肤后面,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目的。
我们都没应声,我们并不是觉悟高,认为国民党不好,不给国民党干活,认为王先声是坏人,不跟王先声打交道。我们都面临着生活的重大选择,我失落沮丧,因为如果真的当了国民党的特务,这是我爹的说法,行走江湖、漂泊四方的浪漫憧憬很可能会成为我永远的憧憬。而瓜娃和芹菜的脸上却是一丝期待和愿望,他们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爹,而是看着奶奶,明显是等着奶奶定夺,对于他们来说,当国家政府的人,当官拿固定的薪水过舒坦的日子,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奶奶游移不定,又问了我爹一句:“你说的是真话,叫我们给王先声扛活去?当你说的那个特务?”
我爹这一回非常肯定,点点头:“干么,怕啥呢?”
奶奶吩咐我和瓜娃芹菜:“你们出去玩去,就在院子里,不准出大门。”
我们都知道她要和我爹私下里说话,不准我们听,便听话地鱼贯而出,我想藏在门口偷听他们说了些啥,瓜娃却嚷嚷了一句:“三娃哥,你站在门口干啥呢?”
奶奶应声在里面吒了一声:“三娃,滚远些,跟芹菜和瓜娃练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