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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技重施
回到家里,这件事情自然成了我们之间的话题,我就是想知道奶奶为什么不给他们干事,于是奶奶说了她的分析判断:“我觉得王先声这些人鬼鬼道道的,就为了这么个事情,完全可以直截了当的来跟我们说,为啥还要跟胡球来他们演那么一场戏呢?鬼鬼道道之人,做的事情必然是鬼鬼道道之事。”
“我也觉得这里头有鬼呢。”芹菜显然也不愿意给王先声他们干活,也许,她和奶奶都是女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们这绝对不是什么讨便宜的好买卖。
奶奶征求我的意见:“三娃,你看我们答应不答应王先声?”
我反问奶奶:“要是我们不答应他们,我们咋办呢?”
芹菜替奶奶回答:“我们就跑,海宛城呆不住,就到外头去,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我渴望的生活就是洪家班子过去的日子,那是从奶奶嘴里零零碎碎听来的:四处漂泊,行走江湖,处处无家处处家。我们可以去很多新的地方,见识很多新的人物,昼伏夜出,神秘莫测,劫富济贫,那将是多么快意潇洒的生活。如果那样,奶奶就是我们的新班主,我就是奶奶的大徒弟,尽管我这个大徒弟的家门功夫不如芹菜和瓜娃,可是凭资历我仍然是他们的大师兄,况且,我为了能够顺利的打家劫舍,还勤学苦练了一手开锁头的好手艺。
我热切地、真心实意地支持芹菜:“奶奶,干脆我们三十六计走为上,先从海宛城跑了再说,大不了再把洪家班子招牌竖起来,我们还是吃百家饭算了。”
瓜娃也跟着说:“就是,还不如出去逛逛,整天在海宛城蹲着,连门都不敢出,把人都憋成萝卜了。”
奶奶笑了:“一窝子贼,就惦记着打家劫舍呢。”
其实,我们说得热闹,真的要离开海宛城,已经不太可能了。晚上,奶奶带着芹菜上房,说是乘凉,其实是打冒,看看四周的情形。从房上下来,奶奶神色凝重,喃喃骂道:“狗日的,天上地上都给围了。”
芹菜告诉我,我们家四周的房顶上,还有房前屋后,都有保安团和宪兵队的人:“还有暗哨呢,奶奶甩了两块瓦,就有人冒出来查看。”
就这样,我们实际上被画地为牢,困在了家里。奶奶严令我们不准擅自离开,每天她到街上买一些菜蔬粗粮回来,给我们做一些极为简陋粗疏的食物充饥。奶奶告诉我们,就连她上街买点吃食,前后左右也都有国民党的保安团、宪兵盯着。有一次奶奶带了瓜娃出去买东西,可能是觉得瓜娃最不耐闷,让他一起跟着出去散散心,却没想到马上就被宪兵堵了回来,他们只允许奶奶一个人去买吃的,不准带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们知道,奶奶不可能丢下我们自己离开。
最可怕的是,即便是这最粗简的日子也越来越难以为继,原因很简单:我们没钱了。放在过去,到了这种时候,奶奶早就开始琢磨着走财神了,可是,现在却连院子都出不去。我们也过过穷日子,但是那会儿行动自由,绝对不会有断顿的威胁。说难听点,实在不行了,奶奶出去忙上一两天,就能拿回来足够我们奢侈一段日子的收获,现在,有了山穷水尽的现实危机。
我猜想,王先声要的就是这个,让我们陷入困境,不得不屈服。再细想,其实王先声跟我们接触以来,并没有做过对不住我们的事情。而且,日本人还在的时候,我们还在抗日的时候,在他屋里墙上挂的那副岳飞的《满江红》也令我对他印象挺好,我觉得我们没必要硬跟王先声这么顶牛。
我鼓足勇气对奶奶说:“不行就顺了王先声,反正他们是政府的人,又不是杆子黑窝,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奶奶说,王先声那些人鬼得很,关键的问题是,看不透他们背后的谋划,如果他们真的有什么谋划的话。我说如果怕风险,那我们就干脆跑了算了,即使有他们盯着,按照我们的功夫和本事,逃亡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奶奶这才说,其实即便没有人看著我们,我们也不能走:“我们走了,万一你爹回来找我们,找不上,那就彻底失散了。”
我的心里,我爹已经死了,听到奶奶这么说,倒有些惊愕:“奶奶,我爹还活着呢?”
奶奶摇头:“我也说不准,都说他死了,可是尸首呢?我总觉得你爹那种人,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你爹虽然是我们洪家班子最小的徒弟,可是也是心里最有货的徒弟。就凭他在一旁里看一看,就能把蹬云腿、清风步和观音指统统学到手,还有,当了八路却那么长时间瞒过了我们,单人匹马就敢到日本人的兵营里让人家投降,你觉得他能乖乖地叫人打死,而且死了以后无声无息没有人给我们正式通个消息?”
让奶奶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似乎我爹仍然活着,这对我来说,应该属于精神状态的一次大转折,因而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自从得到我爹的死讯以后,我还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把我爹从头到尾细细琢磨了一通。奶奶说我爹是个心里最有货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细想起来,也确实是这样。在我们面前,我爹一向撂出的样子就是那么一个有点窝囊,没什么言语,整天在外面瞎跑却挣不来钱的没出息不主事的家长。尤其在奶奶面前,演足了小师弟的顺从、无奈和没出息。然而,在外面,他却是大名鼎鼎威震八方的大龙头,而他这个大龙头居然还是共产党的八路军。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就是他这个小师弟,每次在师姐面前服软装怂的时候,也就是他要钱得逞的时候,无论是过去的大洋还是后来的金条,我实在说不清,奶奶那么精明强悍的人,怎么面对我爹这个小师弟,就一点办法没有。
思前想后,我不能不承认奶奶说得有道理,现在,我也怎么都不相信就凭我爹那么贼的人,又有一身好功夫会那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接受了奶奶的观点,我精神特别亢奋,似乎夜晚走进了死胡同,突然顶头的墙壁上破了一个洞口,漏出了亮光。精神亢奋就更加睡不着,我扒拉了瓜娃几回,想把他叫起来陪我说说话,却无论如何叫不醒他,即便醒过来了,你刚要说话,他就又睡倒了。
炕那个东西,只适合困倦已极的时候躺在上面,如果睡不着,躺在硬梆梆的炕上就是受罪。我翻来覆去煎熬着自己,一直到天光抹白了窗户纸,才蒙蒙眬眬睡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跟奶奶讨论了我爹生死问题,刚刚睡着,我爹就跑进了我的梦境。我爹穿着破衣烂衫挑着他那个剃头担子满大街转悠,看上去很落魄、很穷酸的样子。我却明明知道,他那个剃头担子在小铁炉子的炉膛里藏了很多金条。突然有很多日本兵在胡球来的带领下满大街追我爹,我爹被堵在我们家的街道里,前后都是日本兵和胡球来的汉奸队,我爹急坏了,掏出铁炉子里头的金条当手榴弹朝日本兵和胡球来扔了过去,把我给心疼坏了,我一个劲喊他:“爹、爹、爹……”
我想告诉他,别扔了,那都是金条,不是手榴弹,可是我爹就是不听,或者说他听不见,金条扔完了,枪也响了,我爹倒在地上,我连忙跑过去扶他,他却冲我笑了起来,满嘴都是金牙……
我被吓醒了,紧接着又被面前的人脸给吓得叫了起来:我爹正俯在我的身上看我,只不过没有张开嘴露出满嘴的金牙来。
我以为还在梦境中,继续喊着他:“爹,爹,金条,金条都让你给扔了。”
我爹哈哈哈笑了起来:“三娃真是我的好儿子,做梦就想两件事,你爹和金条,不错,这两样都是好东西。”
我彻底灵醒了,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爹的黑脸,胡茬子就像锉刀一样扎手,原来这不是梦,而是真的,我爹真的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张嘴就要叫奶奶,我爹捂住了我的嘴:“别说话,”然后爬到炕上,透过窗扇缝隙朝外面窥探了一会儿,转头问我:“外头咋到处都是站哨的?还有暗哨呢。”
我说,国民党的王先声把我们给困了,非要叫我们给他当国民党。接下来,拣我认为要紧的给我爹说了一遍,听到王先声要让奶奶当国民党少校,还每个月给一百多块大洋,还要让我们三个也当官,每个月给五六十块大洋,我爹呵呵笑:“你奶奶答应了没有?”
我说我奶奶还没答应,正犹豫着呢。
我爹说:“犹豫啥呢?”
我说,奶奶说不愿意跟胡球来一样,给国民党当狗,还担心王先声他们做的是鬼道道事情。
我爹竖起了大拇指:“到底是你奶奶,对得很。”
我奇怪地问:“都说你在城门口守城的时候打死了,还说你埋在北坡上的乱坟坑里了,你还活着呢?”
我爹说:“打仗么,死了个乱七八糟,没见上面,就当打死了,你觉得你爹我就那么容易叫国民党打死?没事,你看,一根头发都没有少。”
这时候瓜娃也醒了,看到我爹,猛然坐起,退缩到炕角战战兢兢地问:“洪三爹,你是人还是鬼?”
我爹笑呵呵地拍了瓜娃脑袋一巴掌:“真是瓜娃子,谁是鬼?哪有鬼。”
瓜娃立刻嚷嚷起来:“奶奶,奶奶,我洪三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