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目的底体系(第3页)
但是最真正的艺术家,最爱真理的研究者,假使止是单纯的艺术家单纯的学者,那也还不过是人间底片面。不论艺术底世界在道德上如何的有意义,道德的意欲底目标还是不会因此就达到。道德底目标不在实现善的空想底内容,是在实现善在现实底世界。
又人也不是单靠在艺术底内容上描写善或者体验善就可以算是自己已经体认了道德上至高无上的东西的。最好还是到现实底世界去,就己就人,体验人类底欢喜和苦恼,可爱和可恶,——而且定下跟这体验相应的实行的意志。现实多不穿艺术品的衣裳。现实是最便于直接诉诸人类视听和意志的艺术手段。在现实底世界中体验人类的价值,比在空想底世界中更要有人格底力。因而这里也更可以发挥人格底强处。在现实底生活上想要同情别人底内生——想要随这同情而行为,尤其是到处都会有利己心来作梗。艺术的态度上是再也不会知道这种奋斗底艰难的。
所以难怪优秀的艺术家或玩赏者,也会冷眼旁观现实界底道德的利害,或者至少缺乏转移同情为实行的力量。但是艺术上的才能无论居在怎样特异的高位,到底还是要有大的道德力为现实世界作谋求道德的福利的奋斗。逃避了这一种的奋斗,躲进艺术的空想底世界,安眠在纯然“美的世界观照”里头,是不能不说是偏狭的,薄弱的,盲目的。想把这样的美的世界观来代替道德的世界观的呼声,常是时代重病的症候,是深重的里面弛缓,解体,和颓废底表征。
一面的艺术生活和生活过重,很容易躲闪严厉的现实中不得不负担的道德的使命,只是敷敷衍衍过日子。这是艺术里面所包含的危险。
我们所生息的时代是多数人多难的时代。即使不论艺术内容本身往往含有软化我们的倾向,也不宜过度礼拜艺术,枉费了我们底精力,将我们弄成了神经衰弱。
在过重底有危险一点上,学术和学术的教养也不让于艺术。无论怎样的学者,若只躲在他底圈子里,他底活动就只限于本质中名叫悟性的一方面。就使少有艺术家那样离开现实的危险,恐怕也是对于学术对于实际生活的使命和道德上最高的生活目的都会失掉感觉的。
赞美所谓为学术的学术,为艺术的艺术,是艺术上学问上流行的特殊的错误。“学术”“艺术”都是离人不得的,一离开了创作它或者受用它的人来考察,就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抽象名词。所以所谓为学术的学术,为艺术的艺术的话唯一可能的解释不得不就是为学者的学术,为艺术家的艺术。意思是说只要有学者或艺术家底活动,收获,和满足就够了。若使那两句话竟有这样的意思,那它就不过是高傲和利己主义的别名——“贵族派头”底表现。固然真正的学术和艺术,都不应以权利富贵为目的,学问底名誉底全体尤其在乎不顾一切地追求真理,而他们底学术和艺术又要尽先满足了学者和艺术家;但只限于这样,总还不像真学者,真艺术家。假使真有艺术或学术底价值渗透着全身,而那人又不是盲目的利己主义者,则将那有价值的东西来尽量分布给大家,应该不会不是那人底切望。学问或艺术底价值越高的,越不好让二三有权者——富裕者专有。不论艺术,不论学问,都该尽力使它成了一般底财产。艺术要成为与“大众”相通的,从此产生出大众的艺术来。学术也须尽用平民的形式提出来。要副这个使命或许是很不容易的罢,但那更是真正的学术合适的事业。
说到学术,更有一种独特的高傲,那就是看不起实际应用的“纯粹”科学底高傲。——这是一种奇妙的“贵族派头”,越把贵族相装得十足,越是对于人类少有贡献的。
学问艺术倘为广大的人类而存在,它就可以加入各种各样同是为人类的活动范围里来。这些活动中有一些,我们或者要说它是低级的。但虽是最低级的活动——最简单的手头劳动,只要那里有人底力和意欲凝结着,也就有道德的价值。一切劳动底欢欣原都是道德上的美事。如果更有为自己和家族以及别人底生存而奋斗的意识,则那价值还要高。若使最后还同一切劳动终极目标底意识——在人己中创造人格价值的意识相结合,则更分有最高的道德价值。区别劳动底尊卑,不在乎做的是什么事,在乎意欲底强和广,和道德的高。
这话并不是否定劳动种类本身对于前记终极目标越是直接的越是高级的事实。一切直接以创造人格价值为目标的人类活动,我们可以打总称为教育。所以职业没有比教育者再高的。这所谓教育者,并不限于母亲,和狭义的教育家,就是政治家也包含在内。政治家并非可以单以使得社会这个现在的机器圆滑进行为目的,他于建设社会的有机体——社会底成员各自依着地位自由自觉的为着道德上的终极目标而参加共同工作的有机体——不能不有所贡献。
而一切的教育开头第一件事,当然是自己教育。
人还是把社会地位当作一个问题。现在社会地位最高的果真都是最配得到的吗?不的,大多都是刚刚相反的。现在在我们中间要求而且保有最高的社会地位的,差不多是国民中的寄生虫,是不尽什么义务,一味贪图快乐的一帮人。而于真正的人类底贵族,——道德的伟大者,为别人道德的繁荣而牺牲自己者,——倒是极少表示敬意的。
学问和艺术是人生建筑底屋顶。但建筑不能没有基础。像前面已经说过的,人要精神的生活,先须维持着肉体的生命。肉体的生存和精神的生活,恰像前提和归结底关系,先须实现了前项才可以实现后项。所以第三,我们可以依照实现底可能底先后来区分目的。
人首先不能不存活。而在我们底社会里却是刻实劳苦而吃不饱肚皮者几何多?可是单单存活还不够。还要作为人——不是作为劳动底奴隶,作为道德的自己目的,作为人类底一员——而生活。为此不能没有多少财产。不能不在手底劳动以外,还有足以教养自己,足以乐其生,团乐其家族,分关公共利害的力和时间底余裕。这里应该由社会来做——特别应该由首当其冲的资本家,政治家,和富裕的局外人来做——的事几何多?而这里大家抛着不管的事又是几何多?
社会问题不单是一个胃脏问题,还是一个道德问题。至少在社会和我们,是道德的义务的问题。所以,我们,——尤其是社会地位上应该办这事的人们,——不能以特别“厚意”底意识,应该以严肃的义务感情,和被虐待者底权利底意识,来尽力提高他们底社会地位。若把原本该做的事,称之曰“慈善”,那就是道德上的昏迷。
“为”贫民开跳舞会,开宴会,开什么娱乐会之类的“慈善”,更是彻头到尾不道德的。这在最善的场合,也不过显示富者和“上流”社会底无思虑和不安心到什么田地;在最恶的场合——还就是彰显贱民样的感情底粗野。那是对于会受这样的“慈善”所抚恤的不幸者的愚弄。
道德目的底第四种对立,是关系近乎我们的目的和关系远乎我们的目的底对立。这里通行着所谓“最亲近的——总是最亲近的”一种规则。凡是义务底履行都得由最亲近自己的开始。这不是因为显示善意在身边的人就是道德的高级,而是因为竟不显示给身边的人,就可以证明善意底缺乏。如果有人热心国民底福利,而于近亲底苦恼却不关心,我们就有权利说他底热心也是空的。
这里要讨论的有种种名义的“德”。例如有感谢的“德”。感谢是对于别人显给自己的善意的承认。若使别人对于自己的善意也不能深感,我们当然可以说他对于善意全然没有感觉。所以感谢虽然不是高德,忘恩却是值得严重非难。何况感谢越是善意底承认,越会超出在感谢之上。换句话说,就是会不问善意是不是对自己实现,只从善意本身底存在论它底价值。
友情也是一样,要超出了限界。遇到我们在友人身上发见的价值又在友人以外的人身上发见时,也常不能不看重他。要末所谓友情不过是利己主义和虚荣心底满足,承受(或期待)便宜和承认的欢喜。真正的友爱总是不会限于友人范围的。
爱国也是一样。爱国原是正大的事情,但不可没有两个预备条件:第一,真正的爱国一定要从对于自己和周围履行道德的义务开始。如果对于这些事不关心,那对于祖国底伟大,名誉,和自由的兴奋,也就不过是无谓的喧扰。不过是对于暧昧名词的陶醉。再恶——还就是伪善。
第二,我们如果真是爱我们祖国底可爱处和可敬处——当然不能爱不可爱处和不可敬处——我们就该不问这些东西在世界底什么地方都爱这些东西。不能有出了国境爱就完了的事。真正的爱国到底也是不能不破了局限,扩大为人类爱的。
爱国还含有以血腥的战争捍卫祖国的义务。这是严厉的义务。为了这义务,固然可以从容为祖国拼性命,但是除出无思虑者和犷悍者决没有人把战争本身当作什么喜庆的事情。所以庆祝胜利,决不能以如醉如狂的欢呼行之,只能以庆幸严肃的义务完成的意识行之。这不但是为受得惨,也是为做得惨——死了人,**了物质上道德上的财宝。如果战争不是为了逼得无法,不得不正当防御,又不是以履行严厉义务的意识去从事,那就不过是团体做的团体杀戮和团体劫夺。就是国民对于国民的犯罪。国民和国民之间也只有等于个人间的道德律可以支配。许多的国民就是许多的个人。
不受道德的义务的意识指导的时候,就是各个的军人也是这犯罪底共犯者。我们不能把那开着眼做事的责任诿托给别人。不过那强逼我们共犯的,责任更重一层罢了。人往往会说战争底快感,战士底兴奋。这除了对于道德目的的意识的牺牲以外还混杂着许多别的东西,是大家都明白的。但是勇气的“德”,却是只有在这意识的牺牲上可以成立。
第五可以提出的目的和目的底对立,是容易达到的目的和难得达到的目的底对立。我们最初可以从境遇来设想难易。固然无论境遇如何难,我们都不能不以最高的目的保留作为最终的目的。但我们实不宜为了不得达到的目的浪费了我们底力量。这里对于境遇上不得达到的,就有意识地抑制下去的自制的义务。
其次,我们又有集注力量在最适于以我们底质地和我们在世界上的地位来实现的目的的义务。人并不同一的。人各有依其地位编入社会的全体中去,各自以其分业贡献全体文化使命底可能,——因此也就有这义务。
目的底体系由这样的五个方向来定秩序,里面竟没有包藏着矛盾和纠葛吗?或者可以不包藏吗?目的和目的对立时,它底价值底高下或实现底次序底先后常常能够确实地决定吗?不会有经过了最真挚的道德的思量后还是解决不来的纠葛吗?
这样的纠葛,原本不能不说是会有的。我们前头已经说过,在某特定的情形,想做一个道德上全然不致有错的意志决定,不可没有超越人类智见限界的智见,现在我们更不能不以此来自白。像普及多数人的目的和深入少数人的目的,我们应当着重在哪一方面呢?就是一个问题。但这还只是一个例。在有完全的智见,能够明确认识一个目的底实现对于世界道德的存在底全体有什么意义的人,或许是无论遇着什么情境都能够发见绝对的正当的。但我们还不是这样的完全的存在。所以我们总还不免会有解决不来的道德的疑惑和道德的错误。这正同悟性认识方面,虽然经过极真挚的科学探究,也还不免有疑惑和错误一样。
若使道德的批判底真正对象是在各个的行为和意志决定,那就更加困难。但是我们知道那并不是这样的。真正有道德上的意义的是全人,是心情。而心情底善并不在适中正当,是在真挚地诚实地想欲正当。若使还是陷入谬误,则在觉到谬误的时候,我们自然失望,但是良心总还可以原恕我们。所可要求人类的最高的,是十足的良心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