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第4页)
夜月从她肩头飞下,落在怒斩另一侧完好的肩头,低低“咕”了一声,歪头细嗅。
“一面之缘,便值得姑娘冒险来此,收殓这众目睽睽之下,已成弃子的尸身?”素还真的话问得平和,却字字隐含深意。他缓步走近,与阿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恰好能清晰对话的距离。
阿容没有立刻回答,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白帕,轻轻拂去怒斩脸上的沙砾与血块,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夜月也伸出爪子,小心地拨开怒斩颈边纠结的发丝。
“她死前,我见过她。”阿容终于开口,声音和动作一样平稳,“在路上,她从我身边走过。我告诉她,此去必死。”
素还真眼神微凝。
阿容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见闻:“我问她,为了一个仇人的名声,付出性命是否值得。她听不进去。她的心里,只剩下那根名为复仇的柱子,柱子倒了,她觉得自己的天也塌了,只想用死,去填那个洞。”
她完成了简单的清理,将帕子收回袖中,目光落在怒斩空荡荡的右肩。
“现在看来,柱子不仅是她自己立起的恨,更是别人早早埋在她命运里的引线。她以为自己在掌控,其实每一步,都走在别人画好的格子里,连最后的死,都成了别人证明某个道理,推动某个局面的注脚。”
阿容抬起头,看向素还真,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昏黄的天光,也映着素还真白色的身影。
“你说,痴儿。你说这狂沙坪埋葬太多。”她重复了素还真方才的低语,声音里听不出是质问还是感慨,“既然知道是埋葬,是痴,是牺牲,为何还要推动这个局,让这个痴儿,这个本就空荡荡的容器,成为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素还真的神情没有丝毫动摇,那双洞彻世情的眼眸中,依旧含着温和的悲悯,只是那悲悯深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阿容姑娘,”他缓缓道,声音在风沙中沉静如古井,“你看得很清楚,这确是一局棋。但姑娘可知,武林本身,便是一盘更大的,永不停歇的棋局?帝王刀复出是假,新的少爷刀也是应势而生。棋局之中,有些棋子注定要落下,有些牺牲……无法避免。”
他看着怒斩残破的躯体,语气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坦然:
“她心中的恨,已是绝路。帝王刀三次留手种下的因,她自己二十年孤注浇灌的果,早已将她引向这个结局。即便没有今日之局,她亦会以另一种方式,被自己的执念焚烧殆尽。素某与谈兄所做的,不过是……将这份注定要燃尽的烈火,置于一个可控的炉膛,让它至少能照亮一些该被看清的暗路,推动一些该被推动的势。”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阿容脸上:“姑娘说她空。不错,她早已被仇恨淘空,成了只知向前的刃。这样的刃,要么在挥斩中断裂,要么在无目标后锈蚀消亡。我们无法给她填充意义,只能让她的断裂,为更多尚在迷途中,或可能步她后尘的人,敲响一记警钟,换来片刻的清醒,或是……为真正该执刀之人,铺平前路。”
阿容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夜月的背羽,夜月的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圆溜溜的眼睛却盯着素还真,似乎也在聆听这场关于生死的辩论。
“所以,”阿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细沙渗入石缝,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她的死,她的痛苦,她这空荡荡的一生,在你们眼中,就只是一个可控的牺牲,一记有用的警钟,一块铺路的砖石?”
她微微偏头,目光澄澈得近乎天真,却又锐利无比:“素前辈,你悲悯她的痴,叹息她的葬,可这悲悯与叹息,是否也早已计算在推动棋局的成本之中?你的无奈,是否也是确保这局棋看起来依旧仁心,依旧无奈,而非全然冰冷算计的一部分?”
素还真沉默了,风卷起他紫色的道袍,猎猎作响。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
这正是他最深的负重与悖论,他必须背负起这份必要的残忍,并用慈悲将它包裹,才能维系心中更大的道。
夜月飞回阿容肩头,对着素还真“咕”了一声,声音里似乎少了些灵动的好奇,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阿容看了素还真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谴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神性的平静,和一丝属于人的,淡淡的悲凉。
素还真的身形,在风沙中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那并非被冒犯的愠怒,而是某种更复杂的,被精准触碰到隐秘角落的震动,他眼中万年不变的悲悯底色下,仿佛投入了一颗小石,漾开细微的,近乎狼狈的涟漪。
他看着阿容指挥着那两个沉默的汉子,用最寻常不过的麻布,仔细覆盖好怒斩残破的躯体,动作间没有嫌弃,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实。
那只灵性的猫头鹰守在一旁,圆眼静静望着,仿佛一位小小的监护者。
“总有借口说牺牲是应该,为了什么就应该牺牲。”阿容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没有看他,像是在对着即将被抬走的怒斩做最后的告别,又像是在将这道理刻入风沙,“但牺牲就是牺牲,它并不会因为被涂上了大局、大义、警世这些绚烂的色彩,就改变它冰冷的内核。失去的,终究回不来了。”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素还真脸上,那目光依旧清澈,没有胜利者的睥睨,也没有弱者的控诉,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了然,和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惋惜。
“素前辈,”她的语气甚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却带着一种预言般的笃定,“若习惯了牺牲,习惯了用值得与必要来衡量他人的性命与痛苦,那双看惯了大局的眼睛,会渐渐看不清近处的人。那杆权衡得失的心秤,也会渐渐称不出……最纯粹的情分。”
她微微顿了一下,肩上的夜月也适时地“咕”了一声,歪头看着素还真,圆溜溜的眼睛里映着天光与沙尘。
“算计得太远,容易忘了来路;背负得太多,容易忘了初衷。”阿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仿佛能压住狂沙坪的风,“前辈心中装着天下苍生,可苍生太大,有时候,会遮住身边具体的人。您……有多久未曾真正安心地,只是作为素还真,而非清香白莲,去关注过自己的亲人了?”
阿容最后意味深长,甚至像是一句预言地说:“血缘不是牢不可破的绳索,再亲的人也可能成为仇人。”
素还真眼中的微澜,在阿容这句看似无关的,关于血缘的轻语中,骤然凝结成冰。
“血缘不是牢不可破的绳索,再亲的人也可能成为仇人。”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并非炸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劈入了他最深处,最不容触及的隐忧之中,阿容的话语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陈述事实般的平淡,却比任何锋利的指控都更具穿透力。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素柔云,他那性情柔弱的妹妹,他们之间确实有过裂痕,有过误解,甚至有过兵戎相见的危险时刻。但……不是已经说开了吗?柔云不是已经理解了他的苦衷,他亲自安排,确认了她的安全与平静。
难道……还有什么他疏漏的?或者说,他所以为的平静,只是他基于大局和妹妹当下态度做出的判断,而非永恒的保证?
就在他思绪翻腾,下意识想要开口追问“姑娘此言何意?可是知晓什么?”的瞬间——
阿容却已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