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瑟秦箫原自有情(第3页)
我忍不住要猜测败露之后,她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境遇。
相爱太短,而遗忘是如此久长。
她一直在回忆,回忆那逝去的年华。从此后,忘了界限,忘了时间。回忆是一座囚牢,将她牢牢锁在原地,无法动弹。而青春和热情,便在回忆里一点点消散。
回忆的余温抵挡不了现实的寒冷。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费尽心思去猜测,李商隐早已为我们埋下了隐线,给出了暗示和答案。
答案就在这首《银河吹笙》里。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离开道观后的美丽的女冠,从此流落在人间。在每个夜里,她默然而又惆怅地望着银河彼岸。银河清且浅,对相爱却不能相见的牛郎和织女来说,却是不可泅渡的天堑。
捡一支玉笙,咿咿呀呀地吹奏,仿佛在诉说沉香散尽后的荒寒。寒意森森的画楼和小苑,又迎来了一个清晨。
重衾幽梦,再难捡拾。羁留在异地的她,从昨夜的孤眠中惊起,独自承受着梦碎之后的惊惧与悲怨。窗外的雨打过月榭,唤醒了花香,却唤不回它憔悴枯萎的容颜。如今的她,就像这风中的残烛,在寒霜侵袭的帘幕下不住地颤抖。
如果王子乔执意要放下皇子的地位和人间的富贵去修仙,又何必苦苦强求他眷恋人间的恩情。七月七日,驾着仙鹤的他在缑山上向家人遥遥致意,自此后便是永别,相见不如不见。人间因果和恩怨,强求不得。就像湘瑟中的舜帝与娥皇女英,就像秦箫中的萧史和弄玉,他们彼此间的两情相悦是宇宙人伦,除了祝福,又何必强求?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作。”不必像王子乔一样去追求虚无缥缈的修道成仙之梦,这一切又怎么能抵得上人间真实的两情相悦?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虽是禁恋,李商隐最终以一颗包容的慈悲心同情在欲望中挣扎的红尘男女。对他而言,真实的触碰与相守,远胜于虚无的得道和飞升。
他以一颗诗人的澄明之心,同情着禁恋者的悲欢离合。
道家的清规戒律和神圣方术没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他却为那些本不该有的爱情赐予长生。
深情的人总能在清规戒律里一眼看到深情的世界,他注定是一个感情深挚而易于耽溺的人。
儒家所谓的“乐而不**,哀而不伤”的中庸,道教所谓的清心寡欲、克制静修,他都不遵循。在他的感情世界里,这一切都不能约束他也约束不住,“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他知道就算是逾越礼法,也要流露出自己的真情。
清规戒律束缚不了人心和欲望,他用以心换心的感同身受,深深怜惜世上所有被规则禁锢的人,甚至是一些为了高远理想而弃绝人伦常情的仙人,比如嫦娥。在他眼中,嫦娥是月宫中的仙姝,也是玉阳山上修道的女冠,更是为了飞向高处而忽略当下的无数追梦者之一,包括他自己。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
这首诗有种深沉的时间意味。
云母屏风烛影深,足见夜深沉。长河渐落晓星沉,足见天欲晓。从深夜到天明,时间是流动的,而主人公嫦娥一夜无眠、孤寂难耐的情形,就在这种流动中展现出来了。美好的青春,徒然消耗在与时间的拔河上,这样的荒寒让人心里痛。
他不自主地发出感慨: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碧海青天夜夜心”,又显示了时间的静止与凝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能做的没有别的,只是在无尽的悔恨中,数着时间的分分秒秒,让它过去。时间,对一个空虚而无聊赖的人来说,是漫长的,静止的。而她也在这种静止中白白消耗自己的生命和意趣。这样的静止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人吞没。
回想当初,因不甘从俗而选择了不胜寒的高处。但这种清高,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你得耐得住寂寞。这种寂寞不是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而是你被抛在世界之外,忍受着生命被时间一点点吞噬却无能为力原地踏步的消磨。
所有的得到,都以某种失去为代价。
有人说,李商隐是“写心”高手。他写的是人性、人心的复杂和丰富,他用天才式的直觉洞穿人性和人心的实质,直达深渊。所以,在他的很多诗中,你看不到具体所指,你可以把对象想象成每一个适合此种情境的人。比如这首《嫦娥》,你知道他写的是谁?一切放弃人伦常情,追求虚无仙道的人,在嫦娥身上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一切不甘从俗,自视清高的人,都能在嫦娥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切坚持自我理想却又不得不承受不为世人所理解的人,都能在嫦娥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它的复义性,正是它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