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一声雷王夫之与船山精神(第4页)
其一为:
长夜悠悠二十年,流萤死焰烛高天。
春浮梦里迷归鹤,败叶云中哭杜鹃。
一线不留夕照影,孤虹应绕点苍烟。
何人抱器归张楚,馀有南华内七篇。
其二为:
三年怀袖尺书深,文水东流隔楚浔。
半岭斜阳双雪鬓,五湖烟水一霜林。
远游留作他生赋,土室聊安后死心。
恰恐相逢难下口,灵旗不杳寄空音。
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在漫漫长夜里煎熬的王夫之与方以智,人生之语,岂不悲哉?
1673年,降清的吴三桂又开始反正,杀死云南巡抚,攻打湖南。旋占衡阳,妄图称帝。吴三桂派人四处搜捕王夫之,以便其用。这对一直心怀天命与大道的王夫之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宁愿受死,藏身于麋鹿山洞,日日与麋鹿为伍,亦决不屈从。
1674年,王夫之再建三间茅草屋,且耕且读。
其时,明清政权交接已历三十年。还有谁知道,在这偏僻的石船山下,一间遮不住瑟瑟寒风的贫寒草屋?还有谁记得,在这青灯黄卷之侧,一个掩卷深思抚案长叹的瘦弱而又坚定的身影?还有谁明白,王夫之字里行间、孜孜矻矻寻找的,是国家兴盛的亘古真理?
日夜不息的湘江,从草屋之西流过,王夫之将草屋命名为“湘西草堂”。
很多年以后,东西方学者不约而同地称王夫之为十七八世纪与黑格尔齐名的伟大思想家。王夫之逝世一百年后,黑格尔用鹅毛笔饱蘸墨水,写下了一句至今令我们深思的话:“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
在这间寒陋的草屋,王夫之足不出户,却是思想的行者;他蹇蹇匪躬,却是未来的信使。尽管站在黑夜之中,他却用另一种方式,为中华民族仰望星空。
1678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其党强命王夫之写《劝进表》,遭到愤然拒绝。王夫之对吴三桂派来的幕僚说:“我安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语耶!”事后,逃入深山,仿屈原《九歌》,作《祓禊赋》,抒发自己的感想:“思芳春兮迢遥,谁与娱兮今朝,意不属兮情不生,予踌躇兮倚空山而萧清。阒山中兮吾人,蹇谁将兮望春?”对吴三桂极尽蔑视。1689年,衡州知府崔鸣鷟受湖南巡抚郑端之嘱,携米来拜访这位大学者,想赠送些吃穿用品,请其“渔艇野服”与郑“相晤于岳麓”,并图索其著作刊行。此时的王夫之已年逾六旬,身患重病,饥寒交迫,但仍不欲违素心。他写了一封信,婉拒米币,以明心迹,自署“南岳遗民”。在信中,他写了一副对联,有意以“明”“清”两字嵌入:
清风有意难留我,
明月无心自照人。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难得的是,除了打仗,他也没有放下笔,很多南明王朝的历史真相,都在他的书中有完整的记录。那虽然悲情失败,却始终不屈不挠抵抗的南明历史,因为他,才不曾被清朝御用文人们抹黑。早在康熙元年,当永历皇帝殉国的消息传来时,深感希望破灭的王夫之悲愤难忍,便已留下了诸多诗篇。
咏史已惊开竹素,挑灯无事话沧桑。他开始隐居在湘西草堂,埋头于经济学问之中,这位科举的多年失败者,矢志不移的抗清志士,终于找到了走向未来的最佳路径。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重新反思了明朝灭亡的教训,正因他身世坎坷,扎根底层,所以他看到了时间之外的历史真相,那蛰伏于平静的水面下的湍急细流,那隐藏在繁华背后的人性的丑恶、制度的弊端,他比好些人都看得深刻,看得明白。
可是,他真的老了,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白发稀疏,瘦骨嶙峋,连他的儿子都说他“迄予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他一边咳喘,一边叹息:“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间,谁为授此者?”这年五月,他仿照杜甫的《八哀诗》写下《广哀诗》十九首,以悼念他的十九个故去的朋友:他一直追随的前辈瞿式耜,青年时代的好朋友管嗣裘,他衷心敬佩的学者方以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为追求理想,不惜牺牲生命。
谁信碧云深处,
夕阳仍在天涯?
病中的王夫之,即便“药炉烟逼珠丝重,消受蛇眉老病翁”,也从未放下手中的笔。王夫之后半生四十余年中,著述百余种,内容涉及哲学、政治、法律、军事、历史、文学、教育、伦理、文字、天文、历算及至佛道等,尤以哲学研究成就卓著,其主要著作有《周易外传》《张子正蒙》《尚书引义》《读四书大全说》《老子衍》《庄子通》《思问录》《读通鉴论》《宋论》《黄书》《噩梦》《楚辞通释》《诗广传》等。清末汇刊成《船山遗书》,凡70种,324卷。每一本,都是一声追问,一道印痕,一段坚忍卓绝的生命。
1689年,王夫之已是古稀之年,他听力渐渐丧失,甚至连草堂外面的杜鹃啼鸣也听不到了。然而,他存心如昔,依然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笔耕不辍。1691年4月,王夫之在咳喘中完成生命最后的思想典籍:《读通鉴论》30卷,《宋论》15卷。
从37岁回乡到73岁辞世,近四十年时光,王夫之由青年而壮岁而老年,人生由清晨到正午到黄昏,他的生活,变得简单、干净、从容,不再有享乐、欢娱、交游、饮酒、酬唱,他余生的全部岁月,只有一件事,只做一件事,著书。生活中的王夫之是寂寞的,文字里的王夫之却未曾寂寞。他在历史中溯游的时候,也在与未来对望。这些数百万字的巨著,凝聚着王夫之一生的思考和心血。他一直写到生命最后时刻,终于在临终前完成定稿。这些著作集千古之智,博大精深,吞吐古今,包括了中国历史的教训和反思,更包含着中国政治文明未来走向的预言。
翻开这厚重的书卷,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有一句石破天惊的呐喊,在王夫之辞世的250年后,震惊了在内忧外患、丧权辱国中苦苦思考的中国人:
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
四
王夫之的心中,生长着两个“中国”。
一个中国是王朝中国,一个中国是文化中国。王夫之认为,王朝中国是一姓之私,代兴代废。唯有文化中国,从炎黄至今,贯穿中国历史始终,只要守住中国文化,捍卫了中国文化价值,中国就永远不会败亡。
王夫之的文化中国,有着丰富的含义——追溯中国文化的本真本源,寻找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梳理中国文化的历史脉络,并最终以中国文化推动国家强盛、民族复兴,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中国。国家强盛、民族复兴是贯穿中国历史一个宏大的主题。中国士大夫从来都有着家国情怀,家亦是国,国亦是家,难得的是,王夫之从理论高度定义了国家立场,总结和开掘了传统爱国主义,让这种情感具有了现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