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记水程02(第5页)
因缺乏张居正这样的贤士应对督导,加之国本之争等问题,神宗倦于朝政,愈发荒于政事。李贽辞世的第二年——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神宗诏谕洛阳老君山为“天下名山”。自此不再上朝,累二十多年,国家运转几乎停摆。明神宗执政晚期,付万事于不理,导致朝政日益腐败,百官不修职业,内外多变,政以贿成。
朝廷党争趋于白热化,逐渐形成两大政治派别:一派是由京、宣、昆、齐、楚、浙等地方宦官、王公、勋戚、权臣组成的联合阵营,他们坚持维护秩序,努力延续正统,坚持国家大义,固守传统伦理;一派是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东林党,他们讽议朝政、评论官吏,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赃枉法。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福州万余人,抗议恶税,终致福州民变。
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明军在萨尔浒之战中被努尔哈赤击溃,从此明朝在辽东的控制陷于崩溃。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二十一日,神宗驾崩,终年58岁,庙号神宗,谥号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葬十三陵之定陵。
神宗逝后,长子朱常洛继位。仅仅二十四年后,历光宗、熹宗、思宗三帝,大明王朝灭亡。
大明王朝行至此时,已经两百七十七年了。或许,命运的拐点便是王朝的终点,街坊里巷无处不萦绕着末日气象——暮霭沉沉取代了朝气蓬勃;开国时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变成了“昨日入城敦,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客,尽是读书人”;从前鲜衣怒马、饱读诗书、治家安国的读书人,变成了脂粉罗裙、寻花问柳、行为乖张的花间男儿;党争与私仇夹杂于宫廷政治,处处是以邻为壑、党同伐异,动不动便连坐罪死者无数,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邀名取誉,相互攻讦,高度撕裂,突破下限。
历史上,有“秦以任刀笔之吏而亡天下”之说。明朝刀笔之吏亦为天下大害。谢肇淛在《五杂组》中说:“从来仕宦法网之密无如今者,上自宰辅,下至驿递、巡宰,莫不以虚文相酬应。而京官犹可,外吏则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过以往之旧牍、历年之成规,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责下,则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虚文应之。一有不应,则上之胥曹又承隙而绳以法也。”
神州板**,宗社丘墟。国将不国,败象渐露。
这一年,距李贽割颈自刎,已经过去四十二年了。
魂魄已化为袅袅青烟的李贽不会知道,他逝后第十四年——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就在明王朝内部纷争不已、党争日趋激烈之时,关外的白山黑水之间,一支叫作女真的部落正在成长壮大。这一年,一个叫作努尔哈赤的部落首领在赫图阿拉称汗建元天命,国号大金。努尔哈赤卧薪尝胆,窥伺中原,二十年后,势如破竹,一举入关。
再向前回溯至嘉靖六年(1527年)。仲秋的一天,泉州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里,一声啼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浓郁的硫黄味道飘浮在空中。祝福纳吉声中,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孩子的一生将是个悲剧。他以极其刚烈的方式出生,又以更加暴烈的方式辞世,他在千古流芳的作品——《焚书》《藏书》《续焚书》《续藏书》中,将人们供奉了几千年的圣人拉下圣坛,将人们遵守了几千年的道德准则放在审判台上。在他死后,他的著作被列为禁书,全部被烧毁。《明史》没有为李贽立传,只是在他相爱相杀的死敌耿定向的传记中提及他。时至今天,耿定向早已在浩瀚的历史里化为尘烟,每每被提及,也只有在李贽的传记中。世界如此荒谬,令人啼笑皆非。假若李贽地下有知,他又该怎样评价这荒谬至极的世界?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前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毁李贽者几多?知李贽者几何?恨他的人恨得咬牙切齿,爱他的人爱得刻骨铭心。
因创办东林学院而被称为“东林先生”的顾宪成,或许知道一二。李贽逝后,对于这个“性褊急”“色矜高”“词鄙俗”“心狂痴”“行率易”“交寡而面见亲热”的狂人,他坚持送上他的狼牙棒:“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
袁中道则在《李温陵传》中对李贽极尽赞美:“……骨坚金石,气薄云天;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排拓胜己,跌宕王公,孔文举调魏武若稚子,嵇叔夜视钟会如奴隶。鸟巢可复,不改其凤咮,鸾翮可铩,不驯其龙性,斯所由焚芝锄蕙,衔刀若卢者也。嗟乎!才太高,气太豪……”
更有肝胆相照如马经纶者。李贽落难麻城,马经纶冒着风雪,长途跋涉三千里,赶赴湖北黄柏山中救援。李贽入狱,马经纶除千方百计照料他,还上书有司,为他辩诬,替他申辩,“平生未尝自立一门户,自设一藩篱,自开一宗派,自创一科条,亦未尝抗颜登坛,收一人为门弟子”。
听闻李贽狱中自刎的消息,马经纶悲愤至极,顿足捶胸,连声呼号:
天乎!天乎!天乎!先生妖人哉!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其后一著书学究,其前一廉二千石也。
真正的诗人在做梦的时候也是清醒的。漫游在理想国的圣林里,他会沿着思念走回故乡。可是,李贽回不去他的故乡了。李贽死后,马经纶将他的遗骸葬于通县(今通州区)北门外迎福寺侧,在坟上建造了精美的浮屠。
“李贽的悲剧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李贽辞世380余年后,学者黄仁宇创作了别具一格的《万历十五年》,试图从中找到大明王朝从兴盛走向衰颓的原因,乃至整个中国古代社会成功和失败的根由。
黄仁宇在这本书中,单独辟出最后一章专论李贽。大明王朝行至晚期,天道陵夷,气脉衰微,他对于这个“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孕育”的环境百感交集:“社会环境把个人理智上的自由压缩在极小的限度之内,人的廉洁和诚信,也只能长为灌木,不能形成丛林。”
李贽,生于公元1527年,卒于公元1602年。字宏普,号卓吾。
(原载于《十月》2021年1期)
杂诗
(明)王夫之
悲风动中夜,边马嘶且惊。
壮士匣中刀,犹作风雨鸣。
飞将不见期,萧条阴北征。
关河空杳霭,烟草转纵横。
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
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