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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入旧年嵇康与广陵(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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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去,足音跫然。

“聂政”曲何以名“广陵”?

韩皋曾经给出一个颇为可信的理由:“扬州者,广陵故地,魏氏之季,毋丘俭辈皆都督扬州,为司马懿父子所杀。叔夜痛愤之怀,写之于琴,以名其曲,言魏之忠臣散殄于广陵也。盖避当时之祸,乃托於鬼神耳。”时运不济,遂以“广陵”言志。

谁能想到,今日温婉可亲的扬州,竟然是昔日嵇康抚琴言志的广陵故地?

虞渊未薄乎日暮,广陵终不绝人间。

这是晚春的扬州,烟花三月的广陵雾雨还未飘远,时间却已行进至一千七百年后的今天,清朗的空气便开始讲述与昨天的记忆迥然不同的故事。林钟宫音,其意深远,音取宏厚,指取古劲,广陵余音绕梁,至今犹在耳畔,一支新曲俨然歌成。

江水北去,淮河南来。

这是一年里最欢腾、最茁壮的日子。大地上冰封的一切早已苏醒,暗夜里沉寂的一切正在绽放。被雾雨笼罩的广陵,繁花似锦,万马奔腾,举目皆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卷。

风无边、水无界。

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开邗沟,筑邗城,沟通江淮,成就了后世“烟花三月下扬州”。水,催生了扬州的数度繁华,也孕育了扬州的悠久文明。站在江都水利枢纽的高台上,**胸顿生层云。过去的岁月气势磅礴,如水波般**,雄伟壮观,恍若嵇康的广陵绝响。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留下了美轮美奂的园林、婀娜多姿的景致、穷奢极欲的宅邸。清代戏曲家李斗在其笔记集《扬州画舫录》中曾写道:“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分轩轾。”而今,这些园林、亭台、宅邸,已成为扬州璀璨多姿的文化景观。当年的广陵,走过无数风雷激**的岁月,在万千气象、日新月异的今天,正在由古老的遗存,蝉蜕为羽化的新生。

古城里,举步皆是脊角高翘的屋顶、风韵痴绝的门楼,直露中有迂回,舒缓处有起伏;古巷曲折蜿蜒,巷子里的茶楼和酒肆藏而不露,每每寻到,便是无边的惊喜,让人回味无穷。瘦西湖上,五亭桥造型秀美,富丽堂皇,如同湖的一束玉带。传说这是清扬州两淮盐运使为了迎接乾隆南巡,特雇请能工巧匠设计建造的。桥上雕栏玉砌,彩绘藻井;桥下四翼分列,十五个卷洞彼此相通。每当皓月当空,各洞衔月,金色**漾,众月争辉,倒挂湖中,不可捉摸。“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的诗句恍若与月色一道铺满银色的水面。

这是中国历史一段波诡云谲的时期。

魏晋南北朝——史家惯于从建安元年(196年)开始计算,到隋开皇九年(589年)隋文帝统一中国为止,前后共约400年。

漫长四个世纪,无疑是中华民族家国分裂、政治动**、战火频仍、割据政权林立的时代。这期间,共发生较大规模的战争500余次,先后建立35个大大小小的政权,只有西晋实现过短短的37年的统一,其余皆处于分裂状态,可谓“城头变幻大王旗”。秦汉以来的物质积淀被糟蹋殆尽,董卓之乱、八王之乱、侯景之乱、五胡乱华……天灾人祸,生灵涂炭,国家满目疮痍,人民流离失所。

然而,若论在中国历史上的风采独具、文采焕然,无出魏晋南北朝其右者。一方面,社会生活空前动**与纷乱;一方面,文学创作空前发展与繁荣。这是士人思想最活跃、精神最自由、个性最张扬、行为最放纵的时代,这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时代。

这是一个“世说新语”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天下规则散尽,斯文扫地。在这样一个时代,不难理解,何以武好法术,文慕通达;何以天下之士,不循前轨。

遗憾的是,旷世之才如嵇康,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时代的夹缝中求生。

“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这是陆机在《吊魏武帝文》写到曹操临终吩咐后事时的描述,惋惜一代明主的远行,笔笔顿挫,气势畅达。这还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壮怀千里的曹操吗?这还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运筹帷幄的曹操吗?这还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永不言败的曹操吗?这是与嵇康有着千丝万缕牵挂的曹魏,是一个大时代拉开华幕的序曲,然而,落花流水终去也,英雄暮年,恰如一个时代的谢幕,端的是说不尽的凄伤和沧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让我们重新回到一千七百年前的历史现场,清点烽烟凉尽的烟火,收殓岁月老去的残骸。这是景元二年(261年),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两年后,他为司马氏所杀。有心者也许会留意,会在青灯黄卷中翻到曾经被我们忽视的片段,以及这些片段中的丝丝缕缕——半个世纪之前,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写下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千古绝唱;在《与王朗书》中写道:“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王粲在《登楼赋》中写下:“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半个世纪后,在匈奴的进逼中,洛阳失守,建兴四年(316年)西晋灭亡。在这场战争中,匈奴长驱直下,很快便控制了几乎整个中原,一百多年的大动乱大灾难大纷争就这样开始了,中华民族陷入漫漫寒夜。史官干宝在《晋纪总论》中写道:“国政迭移于乱人,禁兵外散于四方,方岳无钧石之镇,关门无结草之固”,最终“脱耒为兵,裂裳为旗,非战国之器也;自下逆上,非邻国之势也。然而扰天下如驱群羊,举二都如拾遗芥,将相王侯颈以受戮,后嫔妃主虏辱于戎卒,岂不哀哉!”国家顺乎天命方可兴盛,顺乎民意方可和谐,以礼仪教化百姓方可建立纲常,国家基础宽厚方可难以颠覆,正如树木根深叶茂则难以拔掉,政教有条有理则国家不乱,法纪牢靠周密则社会安定。如此者,方为治国之策,立国之本。

前后不过百年,世事更迭如斯。随风云变幻的,是利益的血腥和政治的无情。不变的,是士子千百年来一脉相承的家国情绪、道义文章——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是阮籍的《咏怀诗》。其孤绝旷逸,寓意深远,所书所写何尝不是嵇康?不难想象,某个黑暗寂静得没有边际的长夜,嵇康夜阑酒醒,忧畏难去,在耿介与求生间矛盾,在旷达与良知中互争,嵇康的悲凉郁结莫可告喻。这些悲凉郁结充溢于他的字里行间,穿越无数个日日夜夜,至今仍散发着彻骨的寒凉。

霜被野草,岁暮已去。

端的,是该散了——

(原载于《光明日报》2018年5月11日)

登幽州台歌

(唐)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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