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第4页)
人与自然也是和谐的。一家临溪而居,门外青草如茵。虽然只是低矮的茅草屋,但丝毫没有给人寒酸、寒碜的感觉;相反地,正因为是“茅”屋而且“低小”,才能和周围的青草、小溪,以及溪中的莲花、岸上的豆苗相融相谐、相映成趣。他们的生活亦如同门前流过的小溪那样,自然、恬静、澄澈、生动。
这样的村居,这样的和谐,是辛弃疾在风波场上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是另一种难能可贵的英雄主义。
绍熙三年(1192),在短暂起复后,自福建位上退归,辛弃疾开始谋划第二个闲居地——瓢泉。瓢泉东南是居住宴饮宅第,宅门前是一泓清池,从主宅西行,一面是“意气峥嵘”的青山,一面是“千丈晴虹”的绿水,山水之间是“一丘一壑”,一湾泉水流于山石之间,其间有茅屋山亭。从此处登山,一条竹径引人至瓜山高处,杉松之间,有“停云堂”,可临轩远眺。下山尽处,有瀑布泻入一圆形石窟,便是瓢泉。
如果说在带湖,他仍心存激昂与热望,栖隐林泉也好,优游乡间也罢,心底的梦时时迸发出来,濡染在词里行间,那股勃放的豪气,洗不去也藏不住。但在瓢泉,他的激昂与热望慢慢转变为消沉与悲凉,雄心愈敛,骏骨已凋。
雄放的心渐渐化为绕指柔与闲适意,一个力能杀人的青兕,渐渐成为一个生活中的老爷子。但你永远看不透,他藏在岁月与生活深处的那点执念与梦想。
四欲说还休
无法放下那点执念与梦想。
所以,在65岁时,他还想着应召起复,助韩侂胄北伐。冷静分析时局后,他意识到,这又是一场闹哄哄的戏,收梢注定悲凉。他不想陪他们玩了,而且年老多病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这样折腾下去。
他又一次选择了归去。归去后,不到一年,便在儿孙绕膝中病死。虽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算善终。如果不是收复江山的蛊种在心底,如果不是故国山河、遗民血泪濡染在幼时的心灵底版上,以他之豪勇与智谋,以他之才力与财力,他大可不必将此生过得如此憋屈。
我还是能够理解他,理解他心中的那点执念。它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种梦想,甚至不只是热情,不只是怀念,而是岁月,随着日深月久而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陆游也有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执念,“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得知六十五岁的辛弃疾即将上阵北伐后,八十多岁的陆游写长诗为他送行,以管仲萧何勉励他。但陆游的热情停留在理念层面,他到底是一个文人,一个诗人,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却不能真正地决胜于千里。辛弃疾不是文人墨客,骨子里也从不想做一个文人,二十多岁投奔耿京、追杀义端、生擒叛徒张安国,已显示出他卓越的将才。他的热情不是理念,他有的是实实在在的能力。他从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他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他自由驰骋的疆场。所以,他的失望与悲凉比陆游更甚,一种真正的才不得其用的空置,让他更难释怀。
陆游退居山阴后,能真正投入到生活中去,享受生活赐予的平凡与平庸;辛弃疾不能,在酒阑人散,在午夜梦回,那个执念像魅影一样徘徊在他的心底。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所求的,最终并未出现在灯火阑珊处,但梦里寻他千百度的执着与经历,是他一生的写照。
青玉案
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周汝昌先生大致是这样说这首词:
初看这首写元宵灯节的词,你看不出它的卓异之处。但那句充满想象的句子却美极了。
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的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而落,真似陨星雨。然后写车马,写鼓乐,写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间艺人们的载歌载舞、鱼龙曼衍的“社火”百戏,好不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接。
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行走之间说笑个不停,纷纷走过去了,只有衣香犹在暗中飘散。这么些丽者,都非我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皆无。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侧,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
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是万古千秋的永恒。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即第三境界,亦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纵观辛弃疾之一生,这三境界,简直是他的写照!心中坚守着一个收复失地的梦,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寻寻觅觅,上下求索,男儿到死心如铁。只可惜,他始终没有盼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一个成功境界。这个梦,是始终萦绕在心间的不灭的热情和希望,引领着他穿越现实的冷雨阴风,引领着他始终在现实之上,保持着一点理想主义的光芒。
只是,英雄总有老去的一天,疲惫的一天。
走到人生的尽头,他什么也不想说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首《丑奴儿》不一定写在他的人生暮年,却道尽了一个历经沧桑之人的心曲,也道出了一个普遍的人生真理。
丑奴儿
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在这里并不是丑人的意思,它犹如《西厢记》里的“可憎才”和“冤家”,是故意反说来表示一种强烈的喜爱的感情。这个词调原名叫《采桑子》,也就是《采桑曲》,“子”就是曲。现在所知最早填这个调的是冯延巳和李煜。古乐府《日出东南隅》中咏美女罗敷采桑,所以这个词调又叫《罗敷媚》。“媚”是美好的意思,反过来叫“丑”。《丑奴儿》这个调原是咏美人的曲子,辛弃疾转变为写自己的感情。
他的欲说还休,有怀才不遇的哀愁,有直揭统治阶层疮疤的披肝沥胆之言。总之这一切浓烈的情感,都归为“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样一句看似无关痛痒的闲话了。
我们都有过欲说还休的时候。这是一个人看透了人世间的荒凉彻骨,看清了人生的满目疮痍后的失语,还是从一路尘沙中走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平和?是与命运握手言和的无奈,还是静待时光深处水落石出的不甘?
最想表达的,往往都欲说还休。最想说清的,恰恰是一言难尽。徘徊在心边的言语,最难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