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第3页)
虽然是冷眼看穿,到底是热肠挂住。
这样的纠缠,一直持续在他生命的尽头。瓢泉闲居,已经65岁的老英雄,再次被纳入了北伐的框架中。
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被迫退居江西乡下十余年,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又被欲北伐大金的韩侂胄起用。本以为他可以一展抱负,却只是一场闹剧。被降职、被排挤,现在又被打击,他意欲恢复大业的愿望再度落空。这首词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写出来的。
他登上京口北固亭,想到了三国时击败曹操定都南京的英雄人物孙仲谋,只可惜,孙仲谋的风流余韵,早被雨打风吹去。想到了在京口起兵讨伐桓玄、平定叛乱的刘裕,他率军北伐,驰骋中原,气吞胡虏。历史的长卷,在他眼前徐徐打开。刘裕的儿子刘义隆,不能继承父业,听信王玄谟的北伐之策,想像霍去病一样封狼居胥,却只落得仓皇北顾。光荣、梦想与耻辱交织的历史场景,在他心中猎猎作响。想到了四十三年前,自己也在战火弥漫的扬州路抗金。到如今,自己已成了老人,而壮志依然难酬。
放眼望去,瓜步山上,佛狸祠中,拓跋焘大败刘宋后那祭神的鼓声还在耳边回响,自己多想像廉颇一样,身虽老,心尚健,依然驰骋在为国效力的沙场。
我无法看透历史,看透命运,也无法看透英雄。这个胸中百万兵的诗人,最终在政治的泥淖里越陷越深,越来越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衰老进入自己的躯体,将自己吞没。他只是历史祭台上的一个牺牲品罢了。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三闲居:留一点天真
仕途打拼二十年,梦想和豪情,在现实逼迫下,越来越瘦,越来越内敛。
后二十多年,他选择了闲居。十年在带湖,余下的十多年在瓢泉。中间皆有两年左右起复,不死的梦、不灭的热情,让他心存侥幸,在闲居岁月中又踏上仕宦之途,但冰冷的现实又很快让他意识到,他无力回天,也无法真正一展胸中之志,便又选择了归去。
淳熙八年(1181)他开始谋划在上饶带湖一带建别墅。带湖别墅三面临山,前依带湖,他在别墅内起楼望远,集山为景,凿池开田,并在各种建筑中间植以花木。整个带湖山水兼备,花竹繁茂,稻田泱泱,一派江南。
北方水土滋养了他二十多年,给了他天风海雨般的气象和俊发踔厉的豪宕。如今,他要在这个飞扬的底子上,在江南营造独属于他,也属于南方的一个小天地。虽然是无奈的选择,是情非得已的归避,他依然用一以贯之的热情,用心营造着他的带湖别墅,营造着他的江南梦。
很喜欢这样的辛弃疾。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却待它如初恋。英雄梦起,英雄梦冷,却从未曾熄灭,他把这个大梦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又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眼前的生活中去。我能看到他心底的孤独,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一头栽进他的命运。命运让他将一腔报国志化为江山风月的闲主人,他依然保留着一份热情,一份天真。
对的,天真。天真不代表他不知道世界的黑暗,恰恰是因为见过,才知道天真的好。在带湖,我们又看到了他被宦海风尘遮蔽的天真一点点地流露出来。
带湖别墅还没有修成,他便在心中勾画着蓝图。他说“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老天多事,既然无法检校十万兵,那就检校十万松。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独处小楼,也别是一境。更有趣的是,堤路明明是新修的,心急的他,像是等不及了,天真地“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带湖别墅修成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并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与前来嬉戏的鸥鹭订盟,愿它们“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还要它们领白鹤好友一同前来。鸥鸟能与人亲近,全在于人没有了机心。与鸥鸟订盟的天真之举,让我们看到洗去了机心之后,他由衷的轻松与释然。哪怕只是瞬间的忘我,这种瞬间也弥足珍贵。
自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唤起了他心中的天真,真想做一个陶然忘机的天人,“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在味无味处求吾乐,在材不材间过此生,如此这般,岂不好过“长安路上行”?他醉了,醉里贪欢且笑,要愁哪得工夫?昨夜又醉倒在一棵松树边,他问松树:“我醉了吗?醉到什么程度?”松树笑而不语,伸出手来要扶他,他用手推开松树,说:“去!我没醉呢。”
有人说,他的心里是苦的,是悲哀的,因为山水自然慰藉了他心中的失意与落寞,却无法让他实现江湖庙堂的君臣梦。好想对他说,就这样吧,在自然中做一个天真的我,也不失人间至乐。丰富的安静,隐秘的喜悦。在远离喧嚣尘世的乡间,人安静了许多,心灵也安静了许多。如此,甚好。
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黄沙道中的夜景,是诗人眼中所见,更是他心中所见。这样的夜色里,他该是怎样的平静放松,才能用心看见平日里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才能用心感受到我们根本感受不到的稻花的香气。自然敞开怀抱接纳了他这个夜行人,他也敞开了自己久被蒙蔽的心灵,感受到了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夜里,竟有着如此丰富的层次和生命:别枝的鹊,鸣叫的蝉,说着丰年的蛙。还有,和着清风吹送来的稻花香。这一切,都烙着乡村的记忆。
夜里的“奇迹”还不只这些。天外厚厚的云层里有七八个星,山前忽然落下了两三点雨,一切都刚刚好的样子。星太多会没了韵致,雨太多会让人狼狈。晴好的夜里,忽然来了两三点雨,这是自然给诗人的馈赠和惊喜吗?更大的欣喜还在后面: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土地庙旁是自己曾熟悉的那个茅店,山回路转之际一座架在溪上的小桥忽然出现在这个夜行人的眼前。
对一个夜行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个简陋朴素的茅店给人归宿感呢?山回路转处的溪桥,通往那个茅店,也通向了诗人的心灵。
带湖闲居,让他饱览了自然之韵,也体味了人情之美。拄杖看东家分社肉,回头看白酒床头初熟,日子朴素,瓷实,时序在悄然流转。光阴的韵脚落到山园的那棵梨枣树上。有儿童偷把长竿打枣,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童年时那个顽劣天真的自己,连忙招手示意过路的人,别出声,别惊散了他们,就让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吧。看遗落在时光深处的天真。
最妙的是这首《清平乐·村居》,那弥散在词中的一团“和”气,令人沉醉。
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人与人是和谐的。这是一个家庭,因而人与人的和谐又具体化为家庭成员之间的和谐。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在做什么呢?在聊天。是“相媚”式的聊天,既让对方开心,又为对方的开心而开心。加上吴地方音特有的软媚,以及醉里的口齿缠绵与内心畅快,其中的融乐、满足与幸福,就连千年后的我们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夫妻两个的大儿“锄豆溪东”,二儿“正织鸡笼”,三儿“卧剥莲蓬”。壮者各忙其事,少者自寻其乐。老的、壮的、少的,似乎都在过着他们那个年龄段应该有的生活,而且都在尽情体味、尽情享受他们各自生活中的乐趣,自然而和谐,满足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