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西方哲学的传入(第2页)
应当提到的是,直到一八九八年,康有为和他的同志们对西方哲学所知极少。康有为的朋友谭嗣同(公元一八六五至一八九八年)在维新运动失败后以身殉难,被清政府处决。就思想说,谭嗣同比康有为更敏锐。他曾著有《仁学》一书,其中吸收了近代化学和物理学的一些思想。在《仁学》书首,作者举出了读者在读《仁学》之前应当阅读的一些书籍,其中涉及西方思想的只是《新约圣经》和“有关数学、物理、化学和社会学方面的著作”。显然当时人们对西方哲学的知识十分有限,他们所知道的西方文化,除坚船利炮外,只限于科学和基督教。
西方思想的传入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关于西方思想的最大权威应推严复(公元一八五三至一九二〇年),他年轻时被清政府派往英国学习海军,在英国读到当时英国流行的一些人文学著作。回国后,他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ThomasHuxley:Evolutiohics)、亚当·斯密的《原富》(AdamSmith:AnInquiryiureaheWealthofNations)、斯宾塞的《群学肄言》(HerbertSpeudyofSociology)、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JohnStuartMill:Oy)和他的《名学》(JohnStuartMill:ASystemofLogic)前半部、甄克斯的《社会通诠》(E。Jenks:AHistoryofPolitics)、孟德斯鸠的《法意》(ModesLois)以及编译的耶方斯《名学浅说》(Jevons:LessonsinLogic)。严复从事这些著作的翻译工作是在一八九四至一八九五年中日战争之后。他由此而著名,他的译作也广泛流传。
这些译作的广泛流传可以归因于三点。首先是中国在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入侵中败于西方国家;随后,又在甲午战争中败于日本。在此之前,中国人认为西方国家所恃的只是洋枪大炮和战舰,这都是科学技术;至于精神方面,西方国家并无长处。日本由明治维新,全面学习西方而战败中国,这极大地动摇了中国人对自己古老文明优越性的自信,由此而想对西方有所了解。第二个原因是,严复在他的译作中插进许多评论,比较这些西方作者的思想和中国哲学思想的异同,以便于读者理解。这个做法类似本书第二十章所述,先前佛经被译为中文时所用的“格义”法,也就是类比法。第三个原因是,严复以他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翻译斯宾塞、穆勒等人的当代英语,使中国读者阅读这些外国著作,如同阅读中国古代经书典籍。中国人历来尊敬学术,以为凡能用中国古典文字表达的思想,就值得尊敬,一如尊敬中国古典经书一样。
但是,从上列严复的译作目录中可以看出,严复介绍西方哲学著作很少,只有耶方斯的《名学浅说》和穆勒的《名学》,而前者只是节译与综述,后者只译了一半。严复推崇斯宾塞,说“欧洲自有生民以来无此作也”(《天演论》导言一,按语),这就说明他的哲学知识十分有限。
与严复同时还有另一位学者,对西方哲学有更深的理解,并且有真知灼见,这就是王国维(公元一八七七至一九二七年),但是他直到放弃哲学研究之后才以历史学、考古学和文学的成就驰名中国学术界。他在三十岁之前已经研究了叔本华(ArthurShauer)和康德(Imma)的著作。严复所读的西方学术著作都是英国学者的著作,王国维却和严复不同。可惜他在三十岁时放弃了对西方哲学的研究,王国维在他的《三十自述》中陈述了其中原因。他说: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爱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这里王国维说,他是因为在西方哲学中找不到能够沁人心灵的安慰,才由哲学转向文学的。
王国维又说:英国的斯宾塞和德国的冯特(WilhelmMaxWundt)都只是二流的哲学家,他们的哲学不过是与科学的调和,或是前人哲学的调和;而他所知的其他哲学家不过是哲学史家。他认为自己如果继续读哲学,可以成为一个胜任的哲学史家。“然为哲学家则不能,为哲学史(家)则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学之一原因也。”
这里大段引述王国维的话,是因为我以为,从这些引述的话中可以看出他对西方哲学有一些具洞察力的见解。正如中国成语所说,他知道哲学中的“甘苦”。但总的说来,在二十世纪初,懂得西方哲学的中国人很少。我自己在上海中国公学读大学本科时,课程中有“逻辑学初步”,但当时在上海,没有人能够担任这门课的教席。最后找到一位教师,他要求学生买耶方斯的《名学浅说》编译本作为教科书,而把这本书作为学习英语的课本来读。当读到“逻辑判断”一节时,他要我背诵“判断”这个字的英语(judgment)拼法,想看我是否知道,在“g”和“m”中间不应加进英文字母“e”。
不久以后,我们又换了另一位教师。他是真心实意地把这门课作为逻辑来教。在耶方斯的《名学浅说》一书课文后面有许多练习题,教师并没有要求学生做这些练习题。我不管教师怎么说,自己按照这些习题,逐一去做,碰到一个习题,是我所不懂得的,我便在课后请老师给我讲解。他费了半小时,还未能讲解清楚,最后说:“让我再想想,下次给你讲。”此后,他便不再来上课了。为这件事,我对老师深抱歉意,因为我并不是故意和他为难。
当时北京大学是全国国立大学之中,唯一计划开设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印度哲学三门(门相当于后来的系)的学校。但是,按照大学当时的科系设置,只有一个“中国哲学门”。一九一五年,据说即将成立“西方哲学门”,已经请到一位曾到德国学习哲学的教授前来授课。于是,当年我便到北京,进入北大作为本科生,但是遗憾的是,这位预定要来授课的教授不幸逝世,因此我只好转入中国哲学门学习。
在中国哲学门里,我们的教授之中,有的标榜古文经学,有的标榜今文经学,有的标榜程朱理学,有的标榜陆王心学。其中一位主张心学的教授开设“中国哲学史”课,每周四课时,讲两年。他按传统的讲法,从尧舜讲起,到第一学期结束时,刚讲到周公——就是说,离孔子的时代还有五百年。学生请教他,需要多少时间讲完这门课。他回答说:“学哲学,无所谓学完或没有学完。如果你们要求我结束这门课,我可以一句话就讲完这门课;如果你们不愿结束,这门课可以一直讲下去。”
西方哲学的传入
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〇年间,美国的约翰·杜威和英国的伯特兰·罗素两位哲学家应邀到中国,在北京大学和其他地方讲学。这是第一次有西方哲学家来中国讲学,也是中国人第一次听到有关西方哲学的第一手介绍。但是他们所讲的,主要是他们自己的哲学,使得听众以为西方的传统哲学思想已经过时而被弃置一旁了。大部分听众对于西方哲学史知识太少,因此对杜威、罗素两位的哲学的意义,也就弄不清楚。为要懂得一种哲学思想,首先要知道在它之前的哲学传统思想,然后才能理解,当前的哲学思想对过去的思想,在哪些地方是赞成的,在哪些地方是否定的。因此,这两位哲学家,在中国虽然受到热烈的欢迎,他们的思想,却很少人懂得。无论如何,他们对中国的访问,为当时的中国青年学生终究是展开了新的思想文化地平线。就这一点来说,他们在中国的讲学具有巨大的文化和教育价值。
在本书第二十一章里,我曾说到“中国佛教”和“佛教在中国”有不同的含义;我也说到,佛教对中国哲学的贡献是“宇宙心”的概念。西方哲学传入中国也有类似的情况。举例来说,继杜威和罗素访华讲学之后,曾有许多不同的哲学思想体系在中国流行过一时。但是,迄今为止,几乎所有这些学说都只是代表了“西方哲学在中国”;还没有一种哲学能像禅学那样,融入中国人的思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就我认识之所及,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持久贡献在于它的逻辑分析方法。在第二十一章里,我曾说过,佛家和道家都使用“负的方法”。西方哲学的“分析方法”正好是“负的方法”的反面;因此,也许可以称之为“正的方法”。负的方法致力于消泯差别,告诉人:它的对象不是什么;而正的方法则致力于突出区别,使人知道它的对象是什么。对中国人来说,佛学带来的负的方法并不十分重要,因为中国人在道家思想里已经有了负的方法,佛家思想只是加强了它。而从西方引进了正的方法却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它不仅使中国人有一种新的思维方法,还改变了中国人的心态。但是在下一章里,我们将会看到,它不能取代“负的方法”,而只是加以补充。
西方哲学对中国人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已达到的现成结论,而在于它使用的方法。中国有一个故事说,有个人遇到一位神仙,神仙问他想要什么。这人回答说,想要金子。神仙便伸出手指点石成金,把几块金子给这个人。但他不要。问他还要什么,他回答说,我要你的手指。分析方法就是西方哲学的手指,中国人要的就是这个手指。
这就是何以在西方众多哲学流派之中,首先吸引中国人的是逻辑。甚至在严复翻译穆勒的《名学》之前,十七世纪的明末中国学者李之藻(卒于公元一六三〇年)便曾和一位耶稣会士合作,翻译了一本中世纪欧洲的亚里士多德逻辑教科书,这部书的名称是《名理探》。在本书第十九章里,我们看到,“名理”的含义就是通过分析名字来辨明原理。严复把“逻辑”译作“名学”。在本书第八章里我们看到,以公孙龙为代表的中国名家哲学的实质正是通过分析名字来辨析原理。但是,在那一章里我还指出,名家的哲学思想还不就等于逻辑学,它们之间有相似之处,使中国人初听西方逻辑学时,会立刻注意到它与中国古代名家的相似之处,而把两者联系起来。
直到如今,西方哲学传入中国的最丰硕成果是振兴了对中国哲学——包括佛学——的研究。这句话并不难理解。人们在接触到不熟悉的新思想时,很自然地,便会找自己熟悉的思想去加以比较,求得互相印证。而当人们把它们对照比较时,自然便要对它们加以分析。正如在本章开始时我们看到,清儒研究儒家以外的先秦各家思想,得力于汉学(朴学)为它们铺平了研究道路。汉学所从事的是文本考订和古文字学的校勘注释,而不是哲学思想研究。这恰好是运用分析方法分析先秦各家哲学必要的先行工作。
由于逻辑是西方哲学吸引中国人的首要方面,当代中国哲学家重新考察先秦哲学思想时,也很自然首先是对名家进行研究。一九二二年,胡适博士所著《先秦名学史》问世,成为这种研究的一项重要成果。其他学者如梁启超(公元一八七三至一九三〇年)也对名家和其他学派的研究做出许多贡献。
一直到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之前,中国学术的时代精神可以说就是用分析方法对中国古代思想重新加以解释。甚至西方的基督教传教士也同样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这或者可以解释,何以有相当一批在华的西方传教士,用西方语言翻译中国哲学典籍,或著书介绍中国古典哲学,而很少有传教士把西方哲学典籍译为中文,或撰写关于西方哲学的中文著述,介绍给中国人。结果,就哲学方面看,可以说西方传教士所做的,乃是中国思想向西方的倒流。本来是向中国传播西方思想,很可能倒造成相反的结果,就如同“租借”关系里的租借双方也可能倒转过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