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更新的儒学中的另一派 宇宙心学(第2页)
这个故事没有说,小偷是否在这次谈话里得到顿悟。但是,这个故事和前一个故事都使用了禅师启发禅僧顿悟的方法。它们的用意都在于表明,每个人都有良知,这良知便是人的本心。人凭着良知,懂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人人按本性说,都是圣人。这便是何以王守仁的学生惯于说“满街都是圣人”。
他们这样说的意思是:人人都可以成圣。人只要秉着良知去分辨是非,遵行良知的命令,就真的成为圣人了。换句话说,人所当做的是遵行良知的命令;用王守仁的话来说,就是“致良知”:这是王守仁哲学的中心思想,他在晚年时反复讲的就是这三个字。
“正事”
《大学》里还讲“八条目”,它的内容是个人精神修养的八个步骤,第一、二步便讲“致知”与“格物”。按照王守仁的思想,“致知”便是“致良知”。个人精神修养无他,就是顺自己的良知去生活,把来自直觉的知识付诸实行。
在中文里,“格物”按程颐和朱熹的解释就是剖析事物,王守仁的解释不同,他认为:“格者,正也”,“物者,事也”。(《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这样,“格物”便不再是“剖析事物”,而成为“匡正事物”了。他认为,人的直觉知识不可能按佛家教导的冥思默想方法而得到延展,它只有通过人们处理日常事务的经验而得到延展。王守仁说:“心之所发便是意(意志、思想)。……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传习录》上,《全书》卷一)物有是非之别,人可以本着良知(直觉知识)来作出判断。当人从良知认识到一件事是对的,就应当真诚去做;当人的良知告诉人,某件事是错的,他就应当真诚地不去做。这样,便匡正了他的事务,同时延展了良知(致良知)。人的良知只有通过匡正自己事务的行动实践而得到延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大学》说“致知在格物”,含义就在此。
八条目的下两步是“诚意”和“正心”。王守仁以为,诚意无非是“正事”和“致知”,因为实践这两点都需要真诚。人对自己的良知的命令,寻找借口不去执行时,便是没有诚意,这个不真诚和程颢、王守仁所说的自私和自我辩解并没有区别。人在意诚时,他的心是正的。正心就要诚意。
八条目的后四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王守仁认为,修身就是致良知。若不在“致良知”上用功夫,怎能修身呢?修身的含义,除去“致良知”外,还能再有什么呢?人努力“致良知”时,自然爱大众;人在爱大众时,自然努力治家,尽力谋求国家井然有序和天下太平。因此,八条目也归结到一条,就是“致良知”。
什么是“良知”?它就是人内心的亮光,或如《大学》称之为“明德”。因此,“致良知”也就是“明明德”。这样,《大学》的全部思想就归结为“致良知”了。
再次用王守仁的话来说:“人心是天渊,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传习录》下,《全书》卷三)
“用敬”
由此可见,王守仁的思想体系和宋代周敦颐、程颢、陆九渊是一脉相承的,只是王守仁用词更明确、表达更为系统。《大学》的三纲领、八条目如此恰当地被纳入他的体系,使他的话更有自信,也更足以服人。
王守仁的思想体系和他的精神修养方法如此简单明了,这个特点使他的主张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人只需要首先懂得,人人都有本来的一颗心,这颗心与天地是一体。这就是陆九渊所说的“先立乎其大者”,这句话原是来自《孟子》。陆九渊曾说:“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之曰:‘诚然。’”(《象山全集》卷三十四)
在第二十四章里说到,新的儒家认为,精神修养的关键在于一个“敬”字。但是,“敬”什么呢?按照陆王心学的看法,人应当“先立乎其大者”,然后“用敬”存之。陆王学派批评程朱学派,还未“先立乎其大者”,便迫不及待地去“格物”。这样,即便“用敬”,也全无功效。陆王学派把程朱的做法比作烧火做饭,但锅内却无米。
程朱学派对此的回答是:若不从“格物”做起,怎能知道要“立”的是什么呢?如果排除了“格物”,就讲“先立乎其大者”,那就只能靠“顿悟”。按程朱学派的意见,这种主张的禅学成分多于儒学成分。
在二十四章里我们看到,程颢也说,“学者须先识仁”,与万物同为一体;然后以诚敬存之。除此以外,不须再做他事。人所需要的是确信自己、勇往直前。陆象山的主张也很相近,他说:“激励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夷污泽。”(同上)照这样做去,连孔子的权威也可不再需要了。如陆象山所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同上)在这方面,我们可以清楚看出,陆王心学乃是禅学思想的继续。
对佛学的批评
但是,陆王心学和程朱理学对佛学都持尖锐批评的态度,而在对佛学的思想批判中,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分歧又再次显现出来。朱熹曾说:“释氏说空,不是便不是,但空里面须有道理始得。若只说道我是个空,而不知有个实的道理,却做甚用。譬如一渊清水,清泠彻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他便道此渊只是空的。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释氏之见正如此。”(《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六)在这里,朱熹指出,在佛家所见的“空”之中,其实有个“理”在。他又说:“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同上)按朱熹的意见,佛家以具体的世界为空,并不无道理,因为具体世界的一切都流动不居,因此都只是暂时的。但世界还有理,它是永恒不变的。就这一点看,世界不是空。佛家不识得理的真实性,只因理是抽象的;犹如有些人看不见池中的水,只因为水没有颜色。
王守仁也批评佛教,但批评的出发点不同。在《传习录》下卷里,王守仁说:“仙家(指道士——译注)说到‘虚’,圣人岂能(“岂能”意为“是否可以”——译注)‘虚’上加得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它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它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思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全书》卷三)
他又说:“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著相,意为“执著”);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佛)都是为了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它以仁;有个君臣,还它以义;有个夫妇,还它以别。何尝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同上)
如果依循这种辩论的思路,可以认为,新的儒家在坚持道家和佛家的基本思想上,比道家和佛家自己更加一贯和彻底,他们是比道家更道地的道家,也是比佛家更道地的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