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更新的儒家 宇宙论者(第1页)
第二十三章 更新的儒家:宇宙论者
公元五八九年,中国在经历几世纪分裂之后,又统一在隋朝(公元五八九〔五八一——译者注〕至六一七〔六一八——译者注〕年)统治之下。但是不久之后,隋朝又被比它更强大、更加中央集权化的唐朝(公元六一八至九〇七年)所取代。从文化和政治上看,唐朝是中国漫长历史中的黄金时代,可以与汉代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超过了汉朝。
公元六二二年,以儒家经典为主要标准开科取仕的制度,开始建立。公元六二八年,唐太宗(公元六二七至六四九年在位)下令,太庙中修建孔庙。公元六三〇年又下诏,命硕学大儒审定儒家经典标准文本,然后从当时流行的各种注释文本中选出标准文本,再据以作出官方审定的注疏。经过这样的程序,选出的经书标准文本和注释文本与新编写的注疏,都由皇帝颁布,在太学中讲授。这样,儒家思想再次成为国家确认的官学,通行全国。
但是这时的儒学已经丧失了过去在孟子、荀子、董仲舒时代所拥有的活力,虽然经书文献都照旧存在,注释之类比过去更多,但它们既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在道家思想再起和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人们对形而上学的问题和我称之为“超道德”的价值,在当时人称为“性命之学”,实际是人的本性和命运的问题,感到更大的兴趣。本书前面第四章、第七章和第十五章里都曾指出,在《论语》、《孟子》、《中庸》里,尤其是在《易经》里,并不乏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但是,新的时代,新的问题,使人们感到,旧的思想传统已不足以应付时代的挑战,尽管皇帝手下的官方学者已经做了巨大的努力。
韩愈和李翱
一直到唐中叶以后,韩愈(公元七六八至八二四年)和李翱(公元八四四年卒)才对《大学》和《中庸》作出新的解释来回应时代提出的新问题。韩愈在所著《原道》篇里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昌黎先生文集》卷十一)
李翱在《复性书》中也发表了类似的见解说:“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呜呼!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问于我,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李文公集》卷二)
关于“道”,即世代相传的“道统说”,孟子已大略提及(见《孟子·尽心章句下》),到了韩愈和李翱又再次兴起。这显然是由于佛教禅宗提出:它的师承关系来自释迦以教外别传的心法传授弟子,经过列祖,直到弘忍和慧能。后来,程氏兄弟中有一位(参阅本书第二十四章)更明确地说,《中庸》或中庸之道“乃孔门传授心法”(朱熹在《中庸章句》前言中引)。后世许多人认为,道统的传承到孟轲而中断。只是李翱显然认为自己对于道统有所了解,并相信自己的教化活动是继承了孟子的统绪。自此以后,经过更新的儒家都接受韩愈的“道统说”,并以继承了道统自诩。他们这样说也并非没有理由,因为在本章后文和以下各章里可以看到:更新了的儒家确实是继承了孔子学派中的理想主义支派,特别是孟子的神秘主义倾向。因此,这些人被称为“道学家”,他们的哲学被称为“道学”,即研究“道”亦即“真理”的学问。西方曾把宋、明“道学”(亦称为“宋明理学”)这种经过更新的儒学称作“新儒学”。(现在,国内外有些学者则称二十世纪的儒学为“新儒学”,这是容易混淆的地方。)
宋代经过更新的儒学有三个思想来源。第一个思想来源当然是儒家本身的思想。第二个思想来源是佛家思想、连同经由禅宗的中介而来的道家思想。在更新的儒学形成的时期,佛教各宗派以禅宗为最盛,以致新的儒家认为,禅宗和佛教是同义词。如前所述,就某种意义说,更新的儒学可以认作是禅宗思想合乎逻辑的发展。更新的儒学还有第三个思想来源便是道教,阴阳学家的宇宙论观点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新的儒家所持的宇宙论观点,主要便是由来于此。
这三种思想成分混杂在一起,有不少地方还互相矛盾。当时的哲学家要把这些思想结合,构成一个统一的思想体系,自然需要相当时间。因此,虽然新的儒家,其思想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韩愈和李翱,但它的思想体系明晰形成则要等到十一世纪的宋朝(公元九六〇至一二七九年)。唐代经过鼎盛时期之后,自九世纪后期,经过半个多世纪由混乱走向崩溃,于公元九〇七年灭亡;直到十世纪后半叶,中国才在宋初恢复统一。更新的儒学形成初期,它所关注的主要是宇宙论问题。
周敦颐的宇宙论
第一个讲宇宙论的哲学家是周敦颐(公元一〇一七至一〇七三年),以他的别号濂溪先生更为人所知。他是道州(在今湖南省)人,晚年居庐山,也就是本书第二十一章述及慧远和道生讲授佛学的地方。早在周敦颐之前,一些道教僧人便已用图像来解说他们秘传的、令人可以长生不老的道术。据说,周敦颐得到了一张这样的图像,他把这张图像改画,用以说明宇宙演进的过程。也可以说,周敦颐从《易大传》的一些段落中得到启发,把其中思想加以发展,而用道教的图录来阐述他的思想。他用以说明自己思想的图像名为“太极图”,他对太极图的说明则被称为《太极图说》,仅读《太极图说》,便足以说明周敦颐的宇宙论思想。
《太极图说》的内容如下: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
“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周濂溪集》卷一)
“易传”的《系辞上》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便是这个思想的发展。它的文字虽然简短,却已经为后来朱熹(公元一一三〇至一二〇〇年)的宇宙论提供了基本的轮廓。在更新的儒学大师中,朱熹是最重要的一位,在后面第二十五章里,将对他进一步加以讨论。
精神修养的方法
佛教的最终目的是引人成佛,这是当时人们最关切的一个问题。更新的儒学也有一个最终目的,便是引人成圣。成佛和成圣的区别在于:佛所提倡的修行是在社会之外,而修养成圣则需要在人海之中。与印度佛教相比较,中国佛教最重要的发展便是把原始佛教的出世性质大大减少。禅宗主张“担水砍柴,无非妙道”,正说明这种努力已接近于成功。可是,正如我在上一章末尾所指出的,禅师们并未把他们的思想推到逻辑的极致而宣告“事父事君,亦是妙道”;其原因是,如果走到这一步,他们的教化便不再是佛教了。
对新的儒家来说,如何成圣同样是他们的一个主要问题。周敦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主静”,“主静”的含义就是“无欲”。继《太极图说》之后,周敦颐的第二篇重要著作是《通书》(内容是“《易经》原理”)。在其中,周敦颐解释的“无欲”,和道家所讲的“无为”,以及禅宗对“无心”的解释是差不多的。他不用“无为”“无心”的提法,而用“无欲”的提法,正表明他力求区别于佛教的出世性质,因为“无欲”的内涵比较明确,不像“无心”那样无所不包。
在《通书》中,周敦颐写道:“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通达、贯通,“易传”《系辞上》:‘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动直则公,公则溥(音朴,义广大)。明通公溥,庶矣乎!”(《周濂溪集》卷五)
新的儒家所用的“欲”字,往往指自私的欲望,或直指自私,有时前面冠以“私”字,使意思更加明确。周敦颐这段话的意思可以用新的儒家常常援引的《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一段话来说明,这段话是:“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照新的儒家的解释,孟子在这里所说的是任何人处在这情况下的自然反应。人的本性基本上是善的。因此,就人的内心状态来说,他的脑子里本来没有自私的欲望。用周敦颐的话来说,就是“静虚”。从“静虚”状态出发,人处于上述状况下,他的自然冲动便是要立刻抢救这个孩子。这种直觉的行动便是周敦颐所说的“动直”。但是,如果人不是凭自己的本能冲动去行事,而是停下来左右思量,他也许会想,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我的仇人,所以不必理睬这事;或者想,这是我的朋友的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去搭救。无论出于哪一种考虑,他是受自私的再思考所驱使。这样,他便失去了原来的“静虚之心”,也不会有“动直之心”。
照新的儒家的说法,如果人没有私欲,他的内心便如同一面明镜,能够时刻反照镜前的事物。这时,镜子的明亮就如同人内心的清明,时刻准备反照心里洞察的眼前局面。当人心里没有自私的欲望时,它对外界刺激的自然反应是直截了当的,就是所谓“动直”。人在“动直”时,内心是正而又直的,由于大公无私,因此,不会畸轻畸重,厚此薄彼。这便是人天生的“公”性,就是所谓“溥”。
这便是周敦颐提出的成圣之方,它接近禅僧所倡导的“率性而活,率性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