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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中国佛学的基础
佛教传入中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它自传入后,成为中国文明的一个重要因素,对宗教、哲学、艺术和文学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佛教的传入及其在中国的发展
佛教传入中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对这个问题,中国史学界还没有确切的结论,大致可以说是在公元一世纪前半叶。传统的说法是:东汉明帝(公元五八至七五年)时,佛教传入中国。但现在有史料可以证明,在此之前,中原的汉族已经接触到佛教。它此后在中国的传播是一个漫长、缓慢的进程。从中国文献中可以知道,在东汉(公元一二世纪)时,中国人把佛教看作方术中的一种,与阴阳家及后来的道教方术并没有根本的不同。
公元二世纪时,甚至有一种理论认为,释迦牟尼是老子的一个弟子。这种说法可能渊源于《史记·老子列传》说,老子最后“莫知其所终”。热心的道家由此发展出一个故事说,老子最后西行,到了印度,教了释迦和另二十八位弟子。由此又衍生出佛经源自老子《道德经》的说法。
公元三四世纪间,佛经译成中文的渐多,人们对佛家的形而上学思想了解较多。这时又出现一种看法,认为佛家的思想和道家,特别是庄子的思想相近,而与道教则不相干。解释佛经的著作往往援引道家思想,这类著作在当时称为“格义”,即从类比中求得它的含义。
这种方法难免带来不准确和曲解的毛病。因此到五世纪,佛经汉译如潮涌现时,“格义”的方法被摈弃了。但是,五世纪时来自印度的佛教著译大师鸠摩罗什(Kumarajiva)还继续使用道家的名词术语如“有”、“无”、“有为”、“无为”等来表达佛家的思想。释义法和“格义”的不同在于:“格义”只使读者看到外貌的形似,而释义则令人看到思想的内在联系。它实际是对印度佛教思想和中国道家思想进行一种综合的努力,由此而为中国佛学奠定了基础。
在这里需要指出一点:“中国佛学”和“佛学在中国”的含义是不同的。佛教的某些宗派始终坚守印度佛教的宗教和哲学传统,和中国思想不相关联,例如唐代玄奘法师(公元五九六至六六四年)由印度介绍到中国的法相宗(着重一切东西都是“识”所变,亦称“唯识宗”),可以称之为“佛学在中国”。它们在中国的影响仅限于某个圈子里,并仅限于某个时期。它们没有试图去接触中国思想界,因此,对中国人的思想发展也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中国佛学”则是佛学传入中国后,与中国哲学思想接触后的发展。下面我们将会看到例如“中道宗”,与道家思想便有某些相似之处。中道宗与道家思想的相互作用导致“禅宗”的兴起,它是佛家,而在思想上又是中国的,并形成中国佛教的一个宗派。它虽是佛教的一个宗派,却对中国哲学、文学、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佛学的一般概念
佛教传入中国后,佛经也大量译成中文,其中包括小乘(Hinayana)经典和大乘(Mahayana)经典。在中国佛教中流传的则只限于大乘经典。
总的说来,大乘佛教对中国思想影响最大的有两端:一是它提出的“宇宙为心”,另一是它在形而上学中使用的“负的方法”。在对此进行讨论之前,需要先对佛学的一般概念有一个总体的了解。
佛教虽然分为许多宗派,各有自己的思想特色,但各派也有一些共同信奉的基本观念,其中主要是“业”(梵文karma)的理论。“业”通常解释为人的行动作为,而实际上,它的含义比“行为”要广阔得多,一切有情物(生灵)的思念和言语也都包括在内。按照佛家的看法,宇宙的一切现象,或者更确切地说,任何一个有情物所看出去的世界,都是他内心自造的景象。每当他有所动作,或只是说话,或心里动念,都是心的作为。这个作为必然产生它的后果,不论这后果要等多久才显现出来。这个后果便是“业”的报应。“业”是因,果是“报”。每一个人都是因与果、业与报的连环套。
每一个有情物的今生只是这个无穷锁链中的一环。死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只是这个因果循环的一个中转站。人的今生只是他前生的“业”的果报。他在今生的作为(“业”)又决定他来世成为什么,他将来的作为又结成更后世的果报,以至于无穷。这个因果的锁链构成“生死轮回”(梵文称“samsara”)。一切有情物的“众生皆苦”,其主要来源便由于此。
按佛家的看法,所有这些苦难的根源在于人不认识事物的本性。宇宙万物乃是各人自己内心所造的景象,因此它是“幻相”,只是昙花一现。但是,人出于自己的无知(“无明”)而执著地追求(“执迷不悟”),这种根本的无知,在梵文里称为“Avidya”,中文译为“无明”。由“无明”导致“贪欲”,又“执迷不悟”,这便把人紧紧缚在生死轮回的巨轮上,无法逃脱。
人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便是“觉悟”(梵文作bodhi)。佛教各派的种种教义和修行都是为启发人对世界和自己的“觉悟”。人觉悟之后,经过多次再世,所积的“业”,不再是贪恋世界、执迷不悟,而是无贪欲、无执著;这样,人便能从生死轮回之苦中解脱出来,这个解脱便称为“涅槃”(梵文作Nivarna)。
对“涅槃”这个境界怎样进一步领会呢?可以说,这就是个人和宇宙的心融合为一(宇宙的心又即“佛性”)。个人本来与宇宙本性是一体,他就是宇宙本性的表现,只是人先前不认识这一点,或说,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大乘佛教中的性宗阐发了这个理论(性宗认为,心和性是一回事)。性宗在阐发这个理论时,也就把“宇宙心”(即宇宙本体)的观念带进了中国哲学思想。
大乘佛教还有其他宗派,例如:空宗(也称“中道宗”)。它对“涅槃”有不同的解释。这一派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我所称的“负的方法”。
二谛义
中道宗(佛学中称三论宗)倡导真谛有两重,把佛教的道理分作供普通人受用的“俗谛”(亦称“世谛”)和更高意义的佛法即“真谛”。由此更进一步,认为在二谛中还各分层次,因此,在俗谛中被认为是真谛的,从真谛看又被认为是俗谛。三论宗的大师吉藏(公元五四九至六二三年)阐述二谛论包括有三个层次的真谛:
第一,普通人看万物为“实有”,而不知“无”。为此,诸佛教导说,万物实际是“无”和“空”。在普通人的层次上,以万物为“有”,就是俗谛;以万物为“无”,就是真谛。
第二,以万物为“有”是偏颇之见;以万物为“无”,也是偏颇之见。这是因为它给人一个错误的印象,以为“无”或“非有”只是由于从存在中把“有”移去,其实,“有”即是“无”。举例来说,我们面前的一张桌子,要表明它不存在时,并不需要把桌子毁掉。事实上,它从来就不存在,因为在人实际拆毁桌子前,他所想拆毁的桌子在他心里已经不存在了。在这刹那间,桌子已不是原来那样子了。它只是“看似”原来那样子。因此,在第二层次上看,说“万物皆有”和说“万物皆无”都是俗谛。只有当人认识到,“事物非有非无”,这才是真谛。
第三,但如果说,中道真谛意味着没有偏颇之见(即非有非无),这就意味着要区别“有”和“无”,而一切区别本身就是偏颇之见。因此,在第三层次上,说事物非有非无,这乃是没有偏颇的看法,又只不过是俗谛;真谛是指:事物非“有”、非“无”,非“非有”、非“非无”;中道既不是“偏颇”,又不是“不偏颇”。(参阅吉藏《二谛章》卷上,载《大藏经》卷四十五)
在这段里,我有意识保留了“有”“无”两个字,以显示当时的思想家看到(或感觉到)佛家和道家讨论的中心问题多么相似。更进一步分析便可看出,这种相似在某些方面只是表面性的。尽管如此,当道家以“无”来表达超越的形象时,它与佛家用“无”表达“非非”,两者之间确有相似之处。
在佛家的三论宗和道家之间,还有更深一层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的思想方法,他们从哪里入手来探讨问题和所得到的最后结果。这种方法便是运用谈话的不同层次,在一个层次作出的论断,到下一更高的层次又予以否定。在本书前面第二章论到《齐物论》时,可以看到庄子也是使用这个方法。
当一切都被否定,包括否定先前的否定时,人便会发现自己处于庄子哲学中的那种地位:一切都被忘记,包括“忘记一切”这一点也已忘记。这便是庄子所说的“坐忘”,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涅槃”。我们不能问这一派佛家:你所说的“涅槃”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按照三论宗的理论,人到了第三层真谛时,便什么都无可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