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儒家的形而上学(第2页)
关于下经,《序卦》中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然后,如同上经说明一样,《序卦》继以说明,每卦之后,通常总是与它性质相反的一卦。
第六十三卦是“既济”,含义是“事成”。《序卦》就此说道:“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这是说,在“既济”之后,继以“未济”,表明事虽成,而犹有未成。《易》到此结束。
这样来解释《易》六十四卦的排列,其中至少包含有三点意义:第一,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包括自然和人生,构成一种连绵不断的自然顺序锁链。第二,在这样的演化过程中,每一事物都处于向自我否定的运动之中。第三,在这样的演化过程中,事物永无穷尽。
“易传”和《老子》持守一样的看法:人若想做成一点事情,就不要指望一帆风顺,马到成功;若想不失去已有的东西,就要从事物的反面多着想一点。这就是《系辞下》所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在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
“易传”和《老子》持同样看法的另一点是:谦虚、自居于下是重要的品德。《易·谦卦》的《彖辞》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道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上天之道,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为人之道,也是一样:君子所求,便以自谦为终极的宗旨。
“中”与“和”
《中庸》对于“中”的意义作了充分发挥。“中”和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所主张的“中道为贵”(thegoldenmean)颇为相近。有的人错以为,主张中道就是凡事只应求其半,行其半。其实,“中”的真正含义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如果一个人要从华盛顿到纽约,结果穿越纽约而到了波士顿,那就是过分;如果只到费城,那就是不及。公元前三世纪中国诗人宋玉曾经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描绘一位美人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文选》卷十九)这里描绘的一位美女,身体和容貌都恰到好处。这就是儒家所谓的“中”。
在“中”这个概念里,时间是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冬天穿皮大衣是“正好”,但如果在夏天,就成为可笑了。因此,儒家往往把“时”与“中”联系起来,如“时中”,含义是懂得“适当其时”又“恰如其分”地行事。孟子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孟子·公孙丑章句上》)正是因此,所以孟子称颂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章句下》)
《中庸》第一章上写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人的感情还未迸发出来时,内心里无所谓“过分”或“不及”,这时称为“中”。当人的感情倾泻出来,而保持恰如其分,这时也仍然是“中”。“和”来自“中”,“中”又是调和各种心情所必需。
这个思想适用于人的感情,也同样适用于人的欲望。个人的行为或人的社会关系中,都有一个中点,使人在表达感情和满足欲望时,知乎所止。当人的感情和欲望都表现得合乎分寸,他内心便达到一种平衡,这是精神健康所必需的。对整个社会来说,也是如此。如果在一个社会里,各种人都懂得对自己的欲望和感情适度地满足,这时,社会便达到和谐、安定、秩序井然。
“和”便是协调分歧,达成和睦一致。《左传》中曾经记载,昭公二十年(公元前五二二年),齐国大夫晏婴(卒于公元前四九三年〔?至前五〇〇年——译者注〕)有一段话,分析“和”与“同”的区别说:“和如羹焉,水、火、醯(音希,醋)、醢(音海,肉和鱼制成的酱)、盐、梅以烹鱼肉”,这些调料合在一起,产生一种新的味道,既不是醋又不是酱的味道。“同”则如同以开水作调料,或一个乐曲只准用一个声音,并不引进任何新的味道。在中文里,“同”意味着单调一律,不容许有任何不同;“和”则意味着和谐,它承认不同,而把不同联合起来成为和谐一致。这种和谐需要一个条件,就是:各种不同成分之间,要有适当的比例,这就是“中”,“中”的作用则是达成“和”。
一个有组织的社会里,有各种不同才能、不同行业的人,各有自己的地位,完成不同的作用,各得其所,彼此没有冲突。一个理想的社会,也是这样和谐的一体。如《中庸》第三十章所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这种和谐,不仅是指人类社会,它也渗透全宇宙,构成所谓“太和”。《易·乾卦》的《彖辞》说:“大哉乾元……保合太和,乃利贞。”这是说,乾的生发能力多么浩瀚……联成一气,保有至高的和谐,这就是大吉大利。
“庸”与“常”
《中庸》第一章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里提出了看似“普通”和“寻常”事物的重要性,这是(中庸)的另一个重要思想,它以“庸”来表示,意思就是“普通”和“寻常”。
人们每天都需要吃饭喝水,因此,吃饭喝水成为人类的日常活动。它们如此重要,又如此寻常,成为人人不能离开的事物。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人际关系和道德也同样是不能须臾离开的。有的人觉得,人际关系和道德是十分寻常的事情,因此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价值。其实,任何人离开了它们便无法生活。吃饭,喝水,人际关系,道德价值,都无非是顺乎人性,这便是“率性之谓道”。所谓精神文化、道德教育,其实就是培养“道”的意识。
既然“道”是人人每天生活所不能离开的,那么,何必再讲精神文化呢?对这问题的回答是:虽然所有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遵循“道”来生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充分认识这个事实。《中庸》第四章里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精神文化的作用就在于使人懂得他们其实是在循“道”而行,使人们懂得自己生活的意义,这和懵懂的生活,是大不一样的。
进一步说,虽然人人都不得不遵循“道”来生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得完美。人既然生活在社会里,便不免有种种人际关系,在处理这些人际关系时,很少人能做得完美。精神文化的作用便是使人能够成为一个高尚以至完美的人。
这便是《中庸》第十二章所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因此,虽然所有的人,包括愚和不肖,都多少是在循道而行。为提高他们的觉悟,以“至善”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精神文化是十分必要的。
从启蒙到止于至善——明与诚
在《中庸》里,至善被称为“诚”(真诚、纯真),和“明”是连在一起的。《中庸》第二十一章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这是说,人如果真正懂得了普通、寻常生活中吃喝、人际关系的重要意义,他就已经是一个圣人了。一个人如果把他所领会的都付诸实践,他也就是圣人了。人只有在自己的实践中,才能懂得这些普通、寻常事的真正意义;也只有真正懂得了它们的意义,才能做得完美。
《中庸》第二十五章还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这是说,诚不是仅仅为了成全自己,它还是成全万物的途径。成全自己,这是仁德;成全万物,这是智慧。诚是人天性中的品德,人内心和外部世界的道理都在其中结合起来了。这段话的意思应该是清楚的,但我设想,“仁”和“知”两个字的位置或许应该调换一下。
《中庸》第二十二章还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是说,唯有天下至诚之人,才能充分发挥人的天性;能充分发挥自己天性的人,才能充分发挥别人的天性;而后才能充分发挥万物的本性,而后才能帮助天地化育万物;而后才能与天地合为一体。
一个人如果力求完善自己,他就会看到,为此也必须同时完善他人。一个人如果不关心别人的完善,自己便不可能完善。这是因为,人要充分发展自己的天性,必须充分发展他的人际关系,也就是必须在社会之中。这就回到了孔子、孟子的传统,人要想完善自己,必须实行忠恕、仁义,这就包含了帮助别人。人要想完善自己,就必须充分发展受自上苍的天性,帮助别人就是参与天地化育万物的工作。一个人如果真正懂得了这一切,他就与天地合参,成为一体了。《中庸》所讲的“明”,便是这个意思:人做到与天地合参,便是完美。
为做到与天地合参,人是否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呢?并不需要,所需要的只是做那些普通、寻常的事情,完全懂得它们的意义,并把它们做得“恰到好处”。在这样做时,人的内心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了,这不仅是人与天地合参,而是天人合一。这时,人虽在世界之中,却又超越了世界。后来新的儒家便是以发展这个思想来批判佛家的出世哲学。
这便是儒家把人心提高到天人境界的途径。它与道家所主张的弃绝知识、齐万物、一死生的做法不同,儒家的途径是通过爱的延伸,使人心得以超越我与他人的界限,也超越我与物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