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孔子 第一位教师(第2页)
《礼记》中还有一章《中庸》,传说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其中第十三节说:“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
上述《大学》的段落着重讲的是一个人本着“忠”和“恕”的原则做人时,怎样由人及己,懂得所不当做的方面;引自《中庸》的段落着重讲的则是一个人本着“忠”和“恕”的原则做人时,推己及人,怎样主动去做。无论是哪种情况,用以衡量自己行为的准则,都出乎自己,而不在于别人。
“忠”和“恕”的做人原则也就是“仁”的原则。因此,一个人按“忠”“恕”行事为人,也就是“仁”的实践。这种实践引导人去完成对社会的责任和义务,其中就包含了“义”这种为人的品质。因此,“忠”和“恕”乃是人的道德生活的开头,也是它的完成。《论语》中,孔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每人内心都有衡量行为的一把尺(絜矩),随时都在使用它来衡量别人和自己。实践“仁”的方法就是这样简单。因此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知命
儒家从“义”又发展出“为而无所求”的思想。人做自己所当做的,因为这是道德本身的要求,而不是由于道德要求之外的任何考虑。在《论语·宪问》篇里,一位隐士讥讽孔子,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微子》篇中,子路告诉另一位隐士老人说:“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后面将会说到,道家主张“无为”,儒家则教导“为而无所求”。在儒家看来,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因为每人都有应当去做的事情。但他做这些事情时,并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目的,一个人做所当做的事情,其价值就在“做”之中,而不在于达到什么外在的结果。
孔子自己的一生就是这种主张的例证。他处身在一个社会政治动乱的时代,竭尽己力去改造世界,像苏格拉底那样周游列国,与各种各样的人交谈;虽然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他从不气馁,明知不可能成功,却仍然坚持不懈。
《论语·宪问》篇里记载孔子论到自己时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他尽了己力之所及,而把事情的成败交付给命。“命”字通常译作“命数”、“命运”或“天意”。就孔子来说,这个字的含义是“天命”或“天意”;换句话说,这是朝着一定目标前去的一股力量。到了后期儒家,“命”的含义是宇宙间一切存在的条件和一切在运动的力量。我们从事各种活动,其外表成功,都有赖于各种外部条件的配合。但是,外部条件是否配合,完全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因此,人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己力,成败在所不计。这种人生态度就是“知命”。按照孔子的看法,“知命”是作为君子的一个重要条件,因此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
这就是说,要认识世界存在的必然性,这就是“知命”,就是个人对外在的成败利钝在所不计。如果这样行事为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永不失败。这是说,如果我们做所当做的,遵行了自己的义务,这义务在道德上便已完成,而不在于从外表看,它是否得到了成功,或遭到了失败。
能够这样做,人就不必拳拳于个人得失,也不怕失败,就能保持快乐。这就是孔子何以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也是因此,他又说:“君子坦****,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
孔子的心灵修养
在道家著作《庄子》一书中,我们看到道家往往嘲笑孔子的眼光只限于仁义道德,只知道德价值,却不知道还有超越道德的价值。从表面看,他们所说是对的,而从深一层看,他们其实是错的。孔子对自己的灵性修养曾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孔子所说的“学”,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学”。在《论语·述而》篇中,孔子说:“志于道”,在《论语·里仁》篇中,孔子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所说的“道”,含义是“道路”或“真理”。孔子说他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是说懂得了立志学道。现在人们所说的“学”,是指“增长知识”,而“道”则是指悟性的提高。
孔子还说:“立于礼。”(包括礼仪和举止得当。《论语·泰伯》)他又说:“不知礼无以立也。”(《论语·尧曰》)这就是孔子所说“三十而立”的含义,意思是他到三十岁时,懂得了行事为人的准则。
他说四十而不惑,从前引《论语·子罕》篇“知者不惑”可以知道,他回顾自己,到四十岁时,懂得了人生的智慧。
直到这时候,孔子所认识到的大概只是道德价值。但是自此以后,到五十、六十岁,他懂得了天命和顺命。换句话说,这时他进一步懂得了在道德以上的价值。在这方面,孔子和苏格拉底有点相像。苏格拉底觉得自己是承受了天命来唤醒希腊人;孔子也觉得自己承受了一种神圣的呼召。例如在《论语·子罕》篇里记载,孔子及随从弟子曾在匡这个地方遭到拘禁。孔子说:“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如果天意是要让文明灭亡,后人如我者流就不会有参与文明的机会;既然上天没有要让文明毁灭的意思,匡人就阻挡不住我的工作。)《论语·八佾》篇还记载孔子率弟子过仪这个地方,会晤了当地小官,这位官员见到孔子之后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意思是:天下无道已久,上天是要把夫子当作唤醒大众的警钟吧。)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在做他的工作时,意识到他是在遵行天命,受到上天的呵护;换句话说,他意识到那比道德更高的价值。
孔子所意识到的比道德更高的价值,和道家所意识到的有所不同。道家并不承认一个有智慧、有目标的上天,他们所寻求的是与浑元真体的神秘结合。因此,道家所主张和经验的超道德价值比通常所说人际关系中的价值观念更为超脱世俗。
如我们在上面所谈到的,孔子到七十岁时,可以从心所欲,而所做的都合于规范,他的行为不再需要意识去引导,可以顺乎自然。这表明了圣人在心灵修养上最后阶段的造诣。
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
在西方,人们最熟悉的一个中国人大概就是孔子。在中国,孔子虽然家喻户晓,但是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却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就历史说,他生前主要是一位教师,是许多教师中的一位;但在去世之后,渐渐被尊为“唯一”的夫子,地位凌驾于所有其他教师之上。到公元前二世纪(西汉)时,司马迁尊孔子为“至圣”,他的地位又被提高了。当时有些儒家甚至认为,孔子受命于天,继承周朝之后,开辟了一个新朝代,这个朝代没有皇朝,也没有帝王,但孔子成为无冕的“素王”。这个说法如何能与历史相适应呢?按照这批儒家学者的意见,早在《春秋》中便已预示了这一点。他们认为,孔子修《春秋》的本意并不是为鲁国修史,而是代王者立法,有王者之道,而无王者之位,故称素王。到公元前一世纪时,孔子被推崇到比君王更高的地位。当时不少人认为,孔子是一位人间的神祇,他预知在他以后会有一个汉朝(公元前二〇六至公元二二〇年),而预先悬示一个政治理念,使汉朝有所遵循,把它付诸实现。这种说法盛行于西汉末年,这时的孔子位极尊荣,儒家俨然成了一种宗教。
这个时期并不太长。东汉初年(公元一世纪初),儒家中崇尚理性的一派渐占上风。自此以后,孔子在人们心目中,不再是一位神祇,但他还是人们心目中最崇高的“夫子”。直到十九世纪末,认为孔子受命于天,应当成为帝王的理论又曾盛行一时。此后不久,清朝被推翻,民国成立。孔子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下降到人师之下。现在,多数中国人还是承认孔子是一位伟大的教师,但不再是唯一的夫子了。
孔子生前已是人们公认的渊博学者。《论语·子罕》篇记载,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意思是说,达巷党这地方有人说,孔子是个伟大人物,学问广博,以至很难用某一方面的专长来概括他的成就。)从前面引述中可以看到,孔子认为自己继承了古代文明,极力加以复兴;当时人们也是这样看他。他自称对古代文明“述而不作”,其实他的学派对古代文明重新诠释,取古代文明的精华,创立了一个文明传统,一直延续到晚近的时代。现在,中国又面临一个经济、社会巨大变革的时代。孔子在历史上虽然只是许多教师中的一位,但明中叶后尊崇他为“至圣先师”,可以说是不无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