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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说,送来的东西侯爷先用着,若有缺的,跟宫里递个话,她直接从福宁殿调拨,”又将一方玉牌递与秦萧,“此乃入宫凭证,侯爷收好。”
秦萧收下了。
他确实尚未大好,听丁钰与颜适吵嚷一下午,头疼得厉害,天刚擦黑就将人撵了回去。一时倪章又来送药,并称药浴也已备好。
秦萧将药汤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头。抬头见倪章并未备下送药蜜煎,只得用茶水漱了口。
然后他宽衣入浴,照例是花花绿绿的一锅香汤,热气氤氲蒸腾,打湿的眼睫凝起水珠,轻轻一眨,又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崔芜开的方子,主活血理气,泡久了皮酥肉烂,恨不能化在水里。然而秦萧盯着低垂的帐幔,许是养成习惯,总觉得后头应该藏了个人,又是俏皮又是促狭地偷偷瞧他。
还是倪章在外提醒:“侯爷,热水泡久了头晕,半个时辰足够了。”
他才恍然起身,抹去满心怅然若失。
入京半年多,秦萧头一回在侯府歇息,本以为领兵多年,已经修炼到躺下就能睡着,谁知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兰雪堂的温柔乡,突然回到自家的硬板床,居然有些不适应。
他闭目许久,依然没有睡意,干脆翻身坐起,在屋里搜寻片刻,翻出一只木箱。
里头多是旧物,一只泛黄的碧色荷包,里头收着一束乌黑柔软的发丝。一枚母鹿舐犊的和田玉佩,一只光亮如新的千里眼……以及一件虽厚重保暖,却有些粗糙梆硬的毛衣。
秦萧将毛衣铺在枕边,床头安神香吞吐白雾,很快酝酿出睡意,沉沉陷入梦乡。
与此同时,兰雪堂西暖阁,崔芜坐在秦萧曾躺过的床边,摸着抚平的丝绸软枕,总觉得残留着某人气息。
“也不知兄长换了地方能否安睡,”她想,“这一身思虑过重的毛病,可禁不起反复了。”
阿绰就在这时进殿,屏息轻声道:“陛下,陈家阿姊到了。”
崔芜回过神:“知道了,朕在前殿见她。”
崔芜许秦萧回府亦有自己的打算,卢家小姐闹出的传言,说大不大,说小却总有些妨碍。崔芜不愿秦萧一生征伐,末了因这点小事留下污名,决意从根上解决。
“朕的意思,你都清楚了,”崔芜宣了陈二娘子进宫,面授机宜,又提点道,“世人最爱谣言异闻,越是离奇荒诞,越是触动人心。”
“凡事堵不如疏,浑水才好摸鱼,明白吗?”
陈二娘子心领神会:“主子放心,属下一定办好。”
于是从翌日起,习惯了在萃锦楼用饭的食客们发现,这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除了菜色推陈出新,还提供说书娱乐。且段子新颖题材丰富,从神魔志怪到人间情爱,听过的有,没听过的更是比比皆是。
“……这张姓书生对莺莺小姐一见钟情,立下誓言非卿不娶,竟是魔怔了。他一心高中桂榜,迎娶佳人,本以为是水到渠成、花好月圆,谁知提亲之日却被告知,莺莺小姐早有未婚夫婿,两人鸳盟已定、情投意合,万万不肯另许旁人。”
“张姓书生如遭雷击,自忖多年相思付诸东流,伤怀之下,发下怨言: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待小姐用情至深,小姐对我却绝情寡义。”
“既如此,惟愿死后身化厉鬼,与尔纠缠,直至黄泉。”
“这话说完不久,张生果然一病不起,不出三月就一命呜呼。他死之后,莺莺小姐也得了怪病,白日里闭门不出,入夜后更是惊惧交加,总说有厉鬼纠缠他,要与她共赴黄泉,做一对恩爱夫妻。”
“又一月,便是那张姓书生七七之日,莺莺小姐不治身亡,她那未婚夫也因意外落水,就此殒命。”
世人循规蹈矩,最爱听的便是痴男怨女、离经叛道,果然唏嘘不已。有人议论道:“这张姓书生倒是个痴情种子,莺莺小姐也忒无情了些。”
也有人脑筋清醒,当即反驳:“这话不对。小姐已有未婚夫,又是情投意合,对旁的男子不假辞色,有何不对?还是那书生的错,明知人家无意于己,还要纠缠,不成了强抢民女?”
更有卫道学者,轻嗤不屑:“一面之缘就能念念不忘,定是那小姐蓄意勾引。什么官宦人家的小姐,在外抛头露面勾引男人,和跟那起子流莺暗娼有什么分别?”
“要我说,世风日下,都是……”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同伴忽觉不对,没命推了他一下,总算叫这人醒悟过来,没将那要命之语说出口。
然而下一刻,只听二楼有人极清脆地驳斥道:“一派胡言!”
这声音好似风送浮冰,偌大的酒楼瞬间静下。无数道视线转向二楼,只见小二打开雅间房门,露出两道书生打扮的纤细身影。
“这故事说得明明白白,莺莺小姐随母上香,恰好遇到那张姓书生入寺避雨。长辈在侧,规行距步,一无轻浮举动,二无言语挑逗,如何成了蓄意勾引?”
“那张姓书生明知小姐无意于己,更有情投意合的未婚夫,依然死缠烂打。死后不忘作祟,可见心思不端、品行低劣,与那小姐有什么干系?”
“难不成朝廷封了她捕快的官,凡有恶人都须她甄别抓捕?”
这话说得在理,又不乏俏皮,在场食客不免会心一笑。
卫道士自觉丢了颜面,一时忘了犯忌讳,梗着脖子较起真来。
“那她与张姓书生谈论诗文,怎么解释?”他板着脸,“若是无意,就该敬而远之,这般谈笑,岂不令人误会?不是蓄意勾引是什么?”
那书生懒得与他争辩,自袖中摸出一片金叶子,手指轻弹,金光飘飘忽忽,擦着卫道士的书生巾落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