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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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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这一次,不再像之前搜寻时那样广撒网式地感知,而是极度地收缩,聚焦。像摄影师调整长焦镜头的焦距,一点点排除周围环境的杂音——远处汴京不眠的隐约市声,巷子里偶然的犬吠,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再排除那弥漫整个房间,无处不在的沉重遗憾和药味,排除画师背影传递出的,几乎实质化的绝望阴影……

我的全部心神,如同最精密的光束,小心翼翼地越过破损的窗纸,落在那幅绢本画上。忽略那萧瑟的残荷,忽略大片刺眼的空白线稿,将所有的注意力,凝聚再凝聚,最终牢牢地“钉”在画面中央那只孤鹜身上——那已经用浓淡相宜,层次丰富的墨色精心渲染出的,每一片羽毛都仿佛在呼吸的翅膀;那微微扭转,充满警觉与向往的生动的颈项线条;那紧扣残荷,积蓄了全部力量,下一刻就要蹬离的爪趾。

我努力去感受笔触间残留的,属于画家健康时的果断与自信,感受墨色氤氲中蕴含的,那个被定格的瞬间所爆发的动感与勃然生机。慢慢地,在我高度专注的感知世界里,那只鹜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生命,它不再仅仅是绢布上一团静止的墨迹,而是一个被奇迹般捕捉并封存于此的,充满爆发力的生命形态。那份“欲飞未飞”的惊心动魄的张力,那份成功捕捉到动态精髓时可能产生的,刹那的狂喜与满足,被我小心翼翼地从画作复杂的情感场中“剥离”,“提纯”出来。不是夺取,而是如同轻轻拂去珍宝表面的尘灰,让它本身蕴含的,属于“美”和“生命力”的微光,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

然后,到了最微妙也最危险的一步。我尝试着,将这份极其纯粹,聚焦于“已完成之美”和“瞬间生命力”的,微光般的感受,不再通过视觉或听觉的渠道,而是通过某种更直接的,类似于情绪共鸣或直觉触动的,玄而又玄的“通道”,极其轻柔地,如同春日柳絮飘落水面般,不着痕迹地,“递送”向那个坐在画前,几乎被未完成的阴影吞噬的,消瘦而僵硬的背影。

这个过程异常耗费心神,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根被拧到极限的琴弦,既要维持极端精准的聚焦,又要精妙控制“输出”的力度和方向,还要分出一部分心力抵抗整个房间那强大负面情绪场的无形拉扯。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冰凉的汗珠,太阳穴突突直跳。

松磬温热的手,适时地,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小臂上。没有用力摇晃,只是一个稳定而真实的,属于“现实世界”的触感提醒,像海上的灯塔。

就在我全神贯注,几乎感觉自己的意识要与那只鹜的“生命力”微光融为一体时——

窗内,那个一直如同石雕般凝固不动的背影,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非常细微,几乎难以察觉,像是沉睡之人被极轻的梦呓惊扰。

他那只悬在画面上方,一直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的手,忽然停住了。不是僵硬,而是一种凝滞,仿佛所有注意力都被某个无形的点瞬间吸走。

他似乎在……倾听?不,更像是用全身的感官,在努力捕捉,感受着什么无形无质,却又确凿存在的东西。他微微偏了一下头,朝向画中那只鹜的方向,尽管背对着我们,也能感觉到他姿态里那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同时,画案角上,那盏豆大的烛火,毫无征兆地,跳动得更加剧烈了一些。火苗拉长,光影在墙壁和画面上疯狂摇曳,将那孤鹜振翅欲飞的影子投射得忽大忽小,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就要挣脱绢布的束缚。

我和松磬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有反应了!

虽然微弱,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但那一潭死水般的绝望里,确实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了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窗内,李嵩依旧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但他的手指,不再颤抖。他的肩膀,似乎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彻底垮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短暂地攫住了全部心神,连病痛和遗憾都暂时退居幕后。

寂静。只有烛火哔剥的微响,和我们自己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成了?还是……只是巧合?

窗内那凝固如石的背影微微一颤时,我心跳都漏了一拍,差点以为是刚才精神消耗太大,自己眼花了。但紧接着,他那只悬在半空,一直神经质地抖啊抖的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细线轻轻牵了一下,又像是从厚重梦魇里终于扒拉出一丝缝隙——竟然缓缓地,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确定,落了下来。

手指尖没真碰到绢面,就在那只孤鹜完全画好的,墨色淋漓的翅膀上头,隔着一层几乎不存在的空气,极其轻,极其缓地,虚虚地拂过去。那动作,小心翼翼得不像在碰一幅画,倒像是在感受一道看不见的,却带着点温度的光,或者怕惊扰了一只随时会振翅飞走的真鸟。

“哔剥”一声,烛芯炸开一朵稍大的灯花,火光猛地窜高又落下,把他投在墙上的影子瞬间拉长又摁回。就这么一下,他肩膀和脖子那儿绷得死紧的线条,好像……松了一点点?

松磬搭在我小臂上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带着询问。我大气不敢出,只朝她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第一步,成了。至少我们那束比蚊子哼哼还微弱的,只聚焦在“画好了真牛逼”那部分的感知信号,他收到了,而且没像王献之似的直接给我们来个精神排斥套餐。

但这离“搞定”还差十万八千里。他现在顶多算是从自己的绝望苦海里,勉强抬起头,瞅了一眼天上是不是有鸟飞过,身子可还泡在水里呢。

“不能停,”松磬的气音几乎贴着我耳朵边刮过,她眼睛跟钉在窗内那剪影上一样,“他现在有点像……信号接收器刚打开,还有点懵。阿语,再来一点——别光给他看鹌鹑……哦不,孤鹜的‘样子’,试试递点‘它为啥想飞’的‘意思’过去。哪怕就一丁点儿,让他自己咂摸出点味来。”

我懂。画是死的,但好画能让你觉得它下一秒就要动。李嵩画的就是那个“下一秒”之前的临界点。我得把他当初画画时,憋着劲想让看画的人自己脑补出“然后呢”的那种心思,更明白地“暗示”回给他自己。

这可比刚才难多了。得先把自己代入进去,理解他当时蹲在池塘边看了多少回野鸭子起飞,心里头那股想把那瞬间钉住的狠劲,还得小心绕开“没画完”这颗大地雷,只提炼出最纯粹的那种“捕捉动态”的渴望。

我闭了闭眼,再次集中精神。这回,我把自己想象成那只鹜——不是画上那个,是活在李嵩眼睛里的,那个正准备蹬腿起飞的活物。秋天水面的凉气透过脚蹼,残荷杆子有点滑不溜秋不太牢靠,远处好像有同伴在叫,或者只是肚子饿了想找食,翅膀根部的肌肉因为蓄力有点微微发酸……这些细节,画上不一定有,但肯定在画家无数次观察后,烂熟于心,然后拼命想塞进笔尖墨痕里的。

我把这份混合了感官记忆和“就要动了”暗示的,更玄乎的“意”,像滴进一杯静水里的,特别调过的颜料水,更加克制地,再次往那个背影“推”了过去。

太阳穴立刻开始突突地疼,像有小人拿锤子在敲。这种精细到发指的精神操作,反噬来得又快又直接。松磬马上感觉到了,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指加了点力道,那点微微的刺痛感像根针,把我从快要飘起来的意识边缘又扎回来一点。

窗里的人影,呼吸的节奏,变了。

他原本又重又慢,还带点喘的呼吸,在某一刻,忽然屏住了,极短暂的一瞬。然后,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像是再也关不住似的,漏了出来。那叹气声里,好像不光有苦味了,还掺了一点点……别的?是想起什么了?是突然明白了点啥?还是那点死寂的创作火花,被我们这通操作,硬是擦出了一星半点?

他虚拂的手,终于真真切切地落了下去,指尖轻轻点在了鹜的翅膀边缘——就是墨色最饱满,画得最带劲的那一块。然后,顺着羽毛生长的方向,极慢,极慢地,挪了一小段。这个动作不再是绝望的颤抖,倒像是在……重温?在确认?在凭着这点隔空的接触,跟画里那个被他创造出来的生灵,进行一场迟到了太久太久的对话。

“谁……”一个沙哑,干涩得像破风箱拉扯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他没回头,脸还朝着画,但那两个字,分明是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在问。“谁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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