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第1页)
巷子里彻底黑透了,只有远处主街的灯笼光和天上几颗疏星提供着聊胜于无的照明。那座沉默的宅院里,某一扇窗后,或许正坐着那位被时间和病痛合伙按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梦想一点点碎掉的画师,独自吞咽着比汤药还苦的遗憾。那无形的压力,隔着一道墙,还是丝丝缕缕地透过来。
我想起昨天图书馆里那些差点把我意识冲垮的历史洪流,也想起森言说“下次告诉我”时,那平静语气下不容置疑的分量。森言不在这儿,他不会用数据给我列出风险概率表,也不会用他那套严谨到烦人的逻辑给我规划出最优步骤。但我知道,他如果在,一定会把“莫语可能再次过载”列为最高优先级风险项。
可我不是森言。松磬也不是。我们现在是侦查小组,能依靠的只有出发前恶补的那点资料,彼此对任务目标的理解,搭档间的默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得不冒的险。
“……可以试试看,”我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有点干涩,“但我需要你帮我,盯紧我。当我尝试去感应和‘映照’的时候,你必须像根钉子一样把我钉在‘现实’这边,一旦发现我眼神发直,呼吸变调,或者有任何要‘掉进去’的苗头,别客气,立刻用你的方式打断我,薅也要把我薅回来。还有,咱们得先确定那幅画具体在哪个房间,李嵩在不在旁边,别忙活半天是对着空房子发力。”
“放心,包在我身上。”松磬毫不犹豫,甚至往前站了半步,确保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脸和状态,“我盯人还是有一套的。至于画和人……”她抬头看了看被薄云遮住大半的月亮,“等夜色再沉点,街上更静些,咱们就穿墙进去看看。先踩点,摸清情况,再制定具体‘作战方案’。”
夜色如同浓墨,一点点晕染开。汴京的喧嚣并未完全沉睡,但这条偏僻的巷子确实陷入了深眠般的寂静。只有那座宅院里,那份焦灼痛苦的“弦音”还在不知疲倦地,无声地振动着,像背景里永远关不掉的噪音,听久了让人心烦意乱。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街上连个打更的都没路过,我和松磬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行动。
我们离开藏身的墙根阴影,走向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黑漆木门。没有实体的阻碍,我们的身影如同溶入深水的两滴墨,悄无声息地“渗”过了门板。
门内是一个方正但明显缺乏打理的小院。借着微弱的星光和远处隐约的灯火,能看见庭中种着几竿细竹,在夜风里瑟缩着;一口石井沉默地蹲在角落;地面还算干净,但透着一股久无人气的萧瑟。正房和东西厢房都黑灯瞎火,窗户紧闭。唯有后院方向,隐约透出一星极其微弱,摇摇晃晃的光亮,像是风中的残烛,随时会熄灭。
而那份让我们一路找来的痛苦“弦音”,此刻像找到了源头,正牢牢地,紧紧地系在后院那个亮着微弱光点的房间。
我们屏住呼吸…虽然没这个必要,但习惯了,像两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前院,沿着窄窄的走廊飘向后院。后院更小,几乎就是个天井,只有一间独立的小屋,看样式像是书房或者画室。那点昏黄摇曳的光,正是从这间屋子的窗纸后透出来的,将窗棂的格子清晰地投在地上。窗户上,映着一个微微佝偻,坐着不动的人形剪影,凝固得像尊雕塑。
就是这儿了,没跑。
我们凑到窗前,尽量放轻一切“动作”。窗纸年久,有细微的破损和小洞。我凑近一个小孔,屏息凝神,朝内窥视。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称得上空荡。四壁光秃秃的,只有靠墙的架子上,零散地摆着些青白瓷的颜料碟,笔洗,和一些卷起来的空白或作废的画稿。屋子中央,是一张宽大的,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制画案。案上,平整地铺着一幅未完成的绢本画。一盏单薄的陶制烛台放在画案一角,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将光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即使隔着距离,透过小孔,借着昏暗跳动的烛光,也能看出画的是秋日荷塘的残景。几茎枯折的荷梗,几片边缘卷曲破损的残叶,姿态伶仃,萧索之意扑面而来。但用笔极其精炼老辣,寥寥数笔,已将那种生命尽头,脆弱却依然挺立的姿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而画面的焦点,是一只孤鹜,就是野鸭子。它正停在其中一片残荷上,一只翅膀已经奋力张开,羽毛的层次和力道透过墨色的浓淡渲染得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羽翼破开空气的微响;颈项扭转,鸟喙微张,眼神似乎望向了画面之外空旷的水域,蓄势待发——整幅画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就是这个“欲飞未飞”的瞬间,充满了动感和悬念。
但也就停在这里了。鹜的头部细节,另一侧翅膀,以及作为背景的粼粼水波和远岸,都还只是用极淡的墨线勾出了草稿,未曾深入渲染。完成与未完成之间,那道界线如此分明,像一道无形的裂痕,将整幅画,连同作画者的心,一起劈成了两半。
这就是那幅“未竟之画”。捕捉的是动态的,生机勃勃的瞬间,却永远,讽刺地定格在了“未完成”的瞬间。
画案旁,那个映在窗上的消瘦剪影,此刻有了清晰的实体。他背对着窗户,面向着那幅画。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身上穿着一件深青色的,略显宽大的旧袍子。他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抵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悬在画面上方,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尖离绢面只有寸许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始终无法落下。他的肩膀垮塌着,整个背影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无力,挣扎,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绝望。
跳动的烛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的白墙和面前那幅未完成的画上。影子随着火光晃动,仿佛那份庞大的遗憾和焦虑本身拥有了可怖的生命,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膨胀,蔓延,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空气。
松磬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用眼神示意我看画案的另一边。那里,散乱地扔着几张被揉皱又小心抚平,画满各种动态草稿的纸,还有一只粗陶碗,碗底残留着黑褐色的药渣,空气中似乎都飘着一缕苦涩的味道。
墨香,颜料的矿物气息,潮湿的绢布味,还有那股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药味……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而那份“弦音”般的痛苦,在这里浓烈粘稠得几乎有了质感,它不再仅仅是情绪,似乎已经渗透进了房间的每一寸空气,浸染了每一道笔触,融入了每一缕摇曳的烛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们悄无声息地后退,重新隐入院中的黑暗里,远离那扇窗户。
“看到了。”松磬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画,人,状态。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糟。他不仅仅是被‘遗憾’这种情绪折磨,更像是被‘无法继续作画’这个事实本身,变成了一具困在椅子上的活偶,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点了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紧。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视若生命的东西一点点崩塌,腐朽,而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去挽救都做不到的感觉,透过那扇薄薄的窗户,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让我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你的‘映照’计划,”我转向松磬,声音也压得很低,“现在有更具体的操作指南了吗?”
松磬的目光依旧锁着那扇透出微弱不屈光亮的窗户,眉心微蹙,沉思着。“不能直接评价画的好坏或完成度。那只会把他更紧地绑在‘完成’这个执念上,加重他的焦虑。或许……我们可以尝试,让他自己去‘感受’到,那只鹜——他已经画出来的,最精彩的部分——所蕴含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动势’和‘生命力’。让他相信,哪怕这幅画永远停留在现在的样子,仅仅就这一只鹜,这个被他抓住的‘瞬间’,已经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重点不是‘剩下的没画完’,而是‘已经画出来的这部分,多么有力,多么……活生生的’。”
“具体怎么做?意念传输?”我还是觉得这操作有点玄乎。
“需要你来做引导和‘转换器’。”松磬收回目光,认真地看着我,“尝试把你的共情力,像手术用的无影灯一样,高度聚焦在画中那只鹜已经完成的,张开的翅膀上,聚焦在它蓄势待发的姿态和眼神上。忽略整幅画的遗憾基调,忽略那些未完成的空白,只全心全意去感受,去放大那一小部分‘已经完成的,鲜活的美’。然后,试着把这份‘聚焦后的,净化过的感受’,像夏天最轻柔的一阵穿堂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非常,非常轻微地……‘吹送’到他的意识边缘。不是强行灌输想法,不是对话,就是让他恍惚间,好像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来自画作本身的‘共鸣’。”
这听起来比刚才的设想更精细,更像在刀尖上跳舞,但也似乎是眼下我们能想到的,最温和,最不具有侵入性和刺激性的方式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集中精神,也需要你像刚才说的,随时准备当我的‘紧急制动阀’。”我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说道。
“当然,我就在这儿,睁大眼睛看着呢。”松磬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站到我侧前方半步,确保能毫无遮挡地看到我的脸和整个人的状态,“放心,你一有不对,我立刻‘物理’唤醒你。”
物理唤醒……但愿不是一巴掌。我暗自嘀咕,但还是感激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