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香醇(第3页)
“今日开怀,当浮一大白。”
最后一缕琵琶余韵,如同轻烟般袅袅散入暮色四合的天空,与木棉树下浮动的暗香交融,久久不散。掌声与笑语渐歇,傅氏笑着牵起仍有些兴奋的小皎皎,柔声道:
“皎皎乖,时辰不早了,随外祖母去洗漱安歇可好?让你爹爹娘亲也说会儿话。”
鱼玄理亦捋须起身,对着杜清臣与鱼阅微含笑颔首,目光中带着了然的温和,随即伴着妻孙,一同向屋内走去。
方才还满是笑语喧阗的庭院,霎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熔金般的余晖,静静流淌在青石板上,笼罩着那两株并肩的梧桐与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棉。仆役早已依着鱼阅微的吩咐,在树下石桌上摆开一套素雅的青瓷酒具,并几碟清淡适口的小菜。
杜清臣拉着鱼阅微在石凳上坐下,执起那白玉般的酒壶,为她与自己各斟了满满一杯。酒液澄澈,映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漾开圈圈涟漪。他举杯,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那里面翻涌着比酒意更醇厚的深情:“这一杯,敬我的鱼大家,方才一曲,绕梁三日,更胜当年。”
鱼阅微唇角微弯,也不推辞,执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眸光流转,映着晚霞与他的身影:“杜大家谬赞,不过是陈年旧曲,聊以塞责罢了。”
一杯饮尽,喉间暖意弥漫,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然而,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到的,却不是争执的锐利,而是被酒意与这静谧暮色软化了的、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情意。
罢了,此时此地,风月无边,佳人在侧,谁还耐烦去争那些音符长短、意境虚实?
杜清臣放下酒杯,伸手过去,覆住她搁在石桌上的手背,指尖轻轻摩挲,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追忆的恍惚:
“阅微,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永崇坊,我们为了那卷《阳关三叠》的残谱,吵得不可开交,你气得跑去向鱼世伯告状,我还被四皇子揍了一拳?”
提起少年糗事,鱼阅微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眼波横了他一眼,嗔道:
“如何不记得?你这人,最是小气不过,抢人曲谱,还振振有词。那一拳,挨得也不算冤。”
话虽如此,她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力道却透着亲昵。
“是啊,那时年少气盛,只觉得天地间道理最大,音律最真,为了一个音符,一句诗眼,便能与你争得面红耳赤,仿佛输了便是塌了天一般。”
杜清臣摇头轻笑,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两个在书斋、在庭院、扒着墙头争吵不休的稚嫩身影,“如今想来,倒是可笑又可爱。”
鱼阅微也陷入了回忆,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那时只觉得你可恶,如今想来……若非那般执着,那般不肯退让,又怎知彼此心中,对这份挚爱,竟有着同样不容玷污的赤诚?”
杜清臣感慨万千,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那些争吵,哪里是真的争吵,不过是……两个太过相似的灵魂,急于碰撞、急于确认、急于在对方身上找到共鸣的一种……笨拙罢了。”
夕阳又沉下去几分,天边的云彩染上了更深的紫红色,如同打翻的胭脂缸,瑰丽莫名。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晚风拂过梧桐叶片的沙沙轻响。
沉默片刻,杜清臣忽而又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说起来……前日收到长安旧友来信,提及朝中近况。”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飘忽地望向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那位……如今已御极数年,当年他与鱼世伯等人力主的科举改制之事,在他手中,竟是真的逐步推行开了。加重策论,规范考场,限制投卷……听说,近两科取士,寒门学子的比例,已较往年高出了三成不止。天下寒士,如今总算是……有了一条更为清晰的、可以凭借才学奋力一搏的路径了。”
鱼阅微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也掠过一丝恍惚。那个名字,连同那些守拙斋的清谈、曲江畔的烟火、水榭中的决绝,都已随着南州的岁月,沉淀为记忆深处一幅遥远而模糊的画卷。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是么……他……终究是做到了。”
没有怨恨,没有遗憾,也没有特别的欣喜,只是一种得知故人终得偿所愿的、淡淡的释然。
杜清臣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想起李湛昔日那淬火琉璃般冰冷又炽烈的眼神,想起他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威压,更想起他最终的放手。
“他是个……有抱负的君王。”
“或许,当年他执着于你,除却真心,亦有几分是……将你视作了与他一般,不甘于现状、意欲打破桎梏的同类。只是,他选择的路,是手握权柄,自上而下,革故鼎新;而我们……”
他转过头,深深望入鱼阅微清澈的眼眸,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选择的,是远离庙堂,在自己的方寸天地里,以诗书曲乐,构筑‘清风明月’。”
鱼阅微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映着渐起的星子和他的倒影,清澈而坚定。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月色初升,清辉洒落,驱散了所有关于过往的迷思:“是,他有了他的万里江山,千秋功业;而我们,亦有我们的山水知音,柴米夫妻。各得其所,甚好。”
她执起酒壶,为彼此再次斟满,举杯道:“这一杯,不敬帝王功业,只敬你我……得脱樊笼,觅得真我。”
“好!敬你我,敬真我!”杜清臣朗声应和,与她再次碰杯,一饮而尽。
他们的故事,在南州的清风明月、木棉花开里,自有其动人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