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绕梁（第2页）

“朕不走……朕就在这儿……等你……”

“你慢慢睡……别急……朕等着你……”

良久，李湛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用带着泣音的、近乎哀求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阅微……黄泉路远……你……走慢些……也等一等我……”

他就这样坐着，在逐渐黯淡下去的黄昏光影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守着他此生唯一的、却再也无法唤醒的旧梦。窗外，最后一线天光被暮色吞没，长安城的夜，如期而至，而他的世界，自此刻起，再无黎明。

鱼阅微的丧仪，依她所愿，极其简素。李湛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南山之上，新坟初立，松涛阵阵，陪伴着这位一生坎坷的奇女子。

丧仪过后，杜清臣红着一双老眼，来到胜业坊的小院，整理鱼阅微的遗物。他知晓她有许多未及整理的书稿、诗作、以及那卷凝聚了她最后心血的《变法刍议》修订手稿。这些都是她思想的结晶，他希望能为其整理编纂，使之流传后世。

然而，他刚在书案前坐下，院门便被推开，李湛一身素服，悄然走了进来。他面色沉静，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

“杜先生。”李湛开口，声音沙哑。

杜清臣起身，恭敬行礼：“陛下。”

李湛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些散乱的书稿上，沉默了片刻，道：“朕……想带走这些。”

杜清臣心中一紧，抬头直视君王：“陛下，这些是阅微的心血，臣欲为其整理，使之……”

“不必了。”李湛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东西，朕自会处置。后世……无需知道太多。”

杜清臣心中一痛，他知道皇帝是想彻底将鱼阅微与那段变法往事剥离，让她只作为一个纯粹的“鱼阅微”存在，不受后世纷扰。可他亦是她的知音，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思想被埋没？

“陛下！”杜清臣上前一步，语气激动起来，“阅微她……她不仅仅是……她更是‘南山野客’！她的见解，她的谋略，于国于民，皆有大益！岂能因陛下私心，便令其明珠蒙尘？”

李湛猛地看向他，眼中骤然腾起一股压抑许久的怒火与偏执：“私心？杜清臣！你可知朕与她之间……你可知她这一生因这‘南山野客’之名，承受了多少？！朕绝不允许！绝不允许她死后，还要被这些虚名所累！她的魂灵，必须清清静静！”

“那陛下便要让她这一身才学，随黄土一同湮灭吗？！”

杜清臣也豁出去了。

“陛下这是爱她，还是害她？！您将她藏起来，藏在深宫，藏在史笔之后，如今连她最后一点思想的火花也要掐灭吗？！”

“你住口！”李湛厉声喝道，胸膛剧烈起伏，“朕如何待她，轮不到你来置喙！这些书稿，朕今日必须带走！”

他说着，便要上前去收拢那些文稿。

杜清臣却猛地扑到书案前，用苍老的身躯护住那些纸张，如同护着最珍贵的宝物，嘶声道：“陛下若要强取，便从臣尸身上踏过去！臣答应过她，要为她整理这些……陛下！您就让她留点什么在这世间吧！哪怕只是一个名字，几句残篇！”

两个男人，一为帝王，一为布衣，为了一个已然逝去的女子留下的书稿，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如同争夺稀世珍宝般对峙着，一个眼中是偏执的守护，一个眼中是痛惜的坚持。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与巨大的悲伤。

最终，李湛看着杜清臣那决绝的神情，看着他死死护住书稿的样子，仿佛看到了鱼阅微当年执笔书写时的倔强。他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化作一片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与哀凉。

他缓缓后退了一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罢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些书稿，又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杜清臣，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小院。

杜清臣瘫坐在原地，抱着那些染着鱼阅微墨迹的书稿，泣不成声。

最终，杜清臣带走并整理了一部分鱼阅微关于音律、诗文的手稿，使其得以流传。而关乎《刍议》核心、涉及朝政机要的部分，则被李湛彻底封存，随着他的离去，成为了永久的秘密。

南山之上，坟茔寂静。

帝王心中的空洞，再也无人能填满。

而那一缕清越的琵琶声，却穿越了五十载光阴，在新的长安，由新的素手，再次奏响。

风过松涛，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