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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绕梁(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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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湛果真信守着他的“偶尔”,不曾以帝王之尊搅扰她这方天地的清宁。他的来访,渐渐成了胜业坊小院里一道不算频繁、却也并不令人惊诧的风景。

有时携一瓮新贡的泉水,言是煎茶极佳;有时带几卷新搜罗的、关于西域乐律的残谱,与她一同推敲;更多时候,他只是默然对坐,听她弹一曲新悟的《幽兰》,或是看她侍弄院中那些日益繁茂的花草。

鱼阅微也渐渐习惯了这份“打扰”。初始的戒备与尖锐,在年复一年的平淡相处中,被时光磨去了棱角。她不再像刺猬般竖起全身的尖刺,也不再刻意以沉默筑起高墙。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而脆弱的平衡——不谈朝政风云,不论过往恩怨,只就着眼前一盏清茶、一院花香、一段琴音,分享着彼此生命里所剩无几的、静谧的流光。

他看她教邻家稚童认琴弦时眉宇间罕见的柔和,看她与杜清臣为了一个音符争得面红耳赤后的相视而笑,看她秋日里细心收捡桂花准备酿酒的专注侧影……这些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息,是他在那九重宫阙中从未体会过的温暖与真实。而他,许是卸下了帝王的重担(至少在她面前),眉宇间那常年积压的沉郁也似化开了些许,偶尔甚至会与她讲起巡边时见到的塞外风光,或是某位臣子闹出的无伤大雅的笑话。

他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再试图去触碰那条敏感的界线。情爱太灼人,仇恨太沉重,都已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得斑驳模糊。他们像两个历经沧桑的旅人,在人生的暮色中偶然重逢,不再追问来路,也不奢望归途,只是并肩坐在渡口,看残阳如血,听流水汤汤,共享这片刻的安宁。

然而,早年颠沛流离留下的病根,宝月楼中的抑郁愤懑,菜市口那场几乎夺去性命的廷杖,终究是耗尽了她的根本。不过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她的身体便如同深秋的梧桐,迅速地衰败下去。

起初只是更容易疲倦,后来便是汤药不离口,再后来,连抱着琵琶坐上一时半刻都成了奢望。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如同接受四季轮转。她将小院打理得愈发整洁,将那些珍爱的乐谱、书稿一一归类,甚至为小雪花寻了个可靠的邻人托付。

李湛来的次数,在她病重后,反而密了些。他不再带什么新奇物事,只是带来宫中最好的太医和最珍贵的药材,然后,便是长久地坐在她病榻前的那个绣墩上。

这日黄昏,残阳的余晖透过窗纸,给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却脆弱的光晕。鱼阅微靠在引枕上,气息微弱,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因瘦削而显得越发大,里面是洞悉一切的平静。

李湛握着她的手,那手冰凉,瘦得只剩下骨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些宽慰的话,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今日……觉得如何?”他声音沙哑,问得寻常。

鱼阅微极轻地摇了摇头,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也就……这样了。”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那株开始落叶的老梅,“今年……怕是等不到它开花了。”

李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无妨,朕替你看着。待来年花开,朕再来告诉你。”

室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她微弱的呼吸声,和他沉重的心跳。

良久,鱼阅微忽然轻声开口,像是梦呓,又像是最后的交代:

“李湛……”

这几年,她已很少连名带姓地唤他。

“嗯,我在。”他立刻应道,握紧了她的手。

“我走之后……这小院,留着吧。偶尔……让人来打扫一下,别让它荒了。”

“好。”

“那些书稿……乐谱……杜十三若想要,便给他。他懂。”

“我走后……将我……葬在南山吧……陪陪爹娘……那里清静……”

“好。”

“陛下……要好好的。这万里江山,还需要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断掉。

李湛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强行忍住,将脸埋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声音哽咽破碎:

“没有你的琵琶声……朕怕是……要寂寞许多。”

鱼阅微闻言,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有释然,有淡淡的悲悯,最终都化为了那片深潭般的平静。她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只是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然后,她望着帐顶虚无的某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清醒:

“李湛……我累了……要先睡一会儿了……”

她缓缓闭上眼,长睫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最后的阴影。

语声渐次低微,终至不闻。那回握着他的、微弱的力道,也终于彻底松开了。

李湛猛地抬头,只见她面容安详,如同沉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呼吸却已停止。

他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他只是就那样僵坐着,紧紧攥着她已然冰冷的手,目光死死地、贪婪地凝望着她沉睡的容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她苍白的手背上,洇开小小的、冰冷的水痕。

“好……”

他听到自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承诺,又像是绝望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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