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影照庭(第2页)
李湛笑了笑,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如同被细针戳破的水泡,悄然湮灭。是了,这才是她。决绝,干净,不拖泥带水。她接受了她的安排,却也用这种沉默,划清了界限。
那些他斟酌再三、看似随意实则字字用心的短笺,于她,或许只是不得不收下的、属于过往的尘埃。
他起身,走向殿内一隅,那里静静放置着一个长形锦盒,明黄色,绣着龙纹。他打开盒盖,里面躺着的,正是那把曾经在暖阁角落被他徒劳拼凑、最终由顶尖匠人以其所能及的最高技艺修复的紫檀木琵琶。
琴身之上,纵横交错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见,如同大地干涸的伤口,被一种近乎透明的、极其坚韧的胶质仔细填补、固定。那些崩碎的螺钿,能找回的,已被小心嵌回原位,缺失的部分,则用色泽相近的木粉混合胶漆填补,勾勒出残缺的图案轮廓。琴弦尽断,只余下光秃秃的琴轸和覆手。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是一件乐器,而是一件承载着破碎过往的、沉默的证物。
他记得她决绝地将它砸向地面时那迸裂的声响,记得自己蹲在角落,徒劳地想要将那些碎片归位时指尖的刺痛与心中的绝望,更记得她昏迷前那句“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
他当时不敢将这修复的残骸给她,怕更激起她的求死之志。如今,一年过去,她在乐游原上奏响了新曲,眉目间有了沉静。或许……是时候了。
“高裕。”
“老奴在。”
“你代朕,去胜业坊,将此物送去。”他指着那锦盒,“告诉她,此乃旧物,虽不堪再奏,然……总是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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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清臣那句“胜过朱紫万千”的慨叹,余音尚且缠绕在庭前那株老梅的疏枝间,尚未被穿庭而过的春风完全吹散,院门外便响起了蹄声。
那不是市井寻常牛马的踏音,而是马蹄铁精心包裹、踏在青石板上特有的清脆与克制,嘚嘚,嘚嘚,由远及近,最终停驻在乌头门外。随之而来的,是几不可闻的衣物摩擦声,以及压得极低的、带着宫廷特有恭谨气息的人语。
胜业坊这处宅院,平日虽不乏访客,多是曼曼等旧日姐妹的欢声笑语,或是杜清臣这般清谈之士的洒脱步履,何曾有过这般虽极力收敛、却依旧透着一丝天家威严的动静?
侍立廊下的侍女脚步微动,尚未及通传,高内侍那微胖而敏捷的身影已出现在月洞门前。
他今日未着宫中显眼的服色,只是一身深青常服,但那份浸润骨髓的恭谨,以及眉宇间那份为天子近侍才有的、混合着疲惫与精明的神色,却比任何官袍更彰显其来历。
他先是对正欲起身的杜清臣极快地颔首,目光一触即收,那是久在宫中历练出的、既全了礼数又不失身份的做派。随即,他转向依旧安坐于窗下茶榻上的鱼阅微,躬身,幅度比寻常更深些,声音如同被春风熨过,柔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
“娘子万安。”
鱼阅微执壶的手并未停顿,稳稳地将最后一缕碧色茶汤注入杜清臣面前的越窑青瓷盏中,方才抬眼。
目光掠过高内侍那比往日更显凝重的面色,最后落在他身后——两名小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明黄锦缎包裹的长形物件。那颜色,在这素净庭院中,刺目得如同晴空下骤然落下的一片龙鳞。
“高翁今日来得早。”
她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讶异,也并无惊喜,如同在说“今日天色甚好”一般寻常。
杜清臣是何等乖觉之人,立时起身,拱手笑道:“宫中既有赐物,杜某不便叨扰。娘子,杜某改日再携新得的《醉渔唱晚》谱来请教。”
言罢,也不待鱼阅微客套,便施施然转身离去,宽大的袍袖在春风中拂动,带起些许墨香。
庭院内,闲杂人等早已被高内侍带来的随从无声隔开,只剩下他,鱼阅微,以及那被安置在石桌上的明黄锦包。春光似乎也识趣地黯淡了几分,麻雀噤声,连乐游原方向隐约的丝竹,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断。
高内侍上前,亲自解开了那锦缎。里面是一个打开的紫檀木长盒,盒内铺着玄色丝绒,衬着一把琵琶。
鱼阅微的目光,在触及那琵琶的瞬间,凝住了。
那是她的旧琵琶。那把紫檀螺钿五弦琵琶,琴身曲线是她抚摩过千万次的熟悉弧度。然而,此刻的它,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如同蜈蚣脚般狰狞的裂痕,被一种透明的胶质勉强黏合着。
琴身上镶嵌的螺钿,大片缺失,留下斑驳的凹痕,仅存的部分也布满细碎裂纹。琴弦尽去,只余下空荡荡的琴轸和覆手。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精心收敛、却无法复活的骸骨,散发着凄绝的美。
高内侍的声音在一旁低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斟酌:
“陛下命老奴,将此物交还娘子。陛下说……此乃娘子旧物,虽不堪再奏,然……总是个念想。陛下还说……当年,是陛下未能护好它。”
鱼阅微伸出手,轻轻拂过琴身上一道最深的裂痕。那粗糙的、被胶质填平的触感,与记忆中光滑温润的木质截然不同。冰冷的,死寂的。
她忽然想起,当年暖阁之内,他蹲在角落,背对着她,一遍遍徒劳地试图拼凑那些碎片的背影。想起他掌心被木刺扎破渗出的血珠。想起自己那时冰冷的话语——“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