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5页)
“啊……怎么回事儿?”让娜吃了一惊。
迪欧笑了:“很简单啊,爸爸把种子播进了妈妈的肚子里。”
让娜放下餐叉:“年轻人,谢谢你的讲解。伊丽丝,你怀孕多久了?”
“马上六个月了。”
“你来这儿之前就怀上了?”
我点点头:“对不起,一开始我就应该说的,但我害怕你不租给我,后来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考虑了很多次想告诉你们,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让娜无言地看着我,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接着她站了起来,离开了餐厅,留下整盘一口未动的吃的。
“算啦,她会接受的……”迪欧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我也很抱歉,对你撒了谎。”
挖苦变成了惊讶。他挑挑眉毛,挤出一个似乎可以归类为微笑的表情。
“没关系,你也不容易,我又不怪你。”
我在厨房找到了让娜,她正疯狂地刷着锅,背驼着。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布迪纳乖巧地卧在主人的脚边。
“真的很抱歉,让娜。我也不喜欢撒谎,但我没有选择,你能原谅我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已经过了心里那道坎。”
“你说什么?”
她放下洗碗海绵,擦了擦手,面向我:“我尝试过、努力过,但每当别人,甚至是我的亲戚朋友宣布自己怀孕了的时候,我的忧伤总会盖过我的喜悦。”
我想起了地下室里的婴儿床和毛绒小熊,还有我房间墙纸上的卡通云彩,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没有生过孩……”
“没有。我们试过好多方法,这是我最大的心结。我原以为日子久了就会无所谓。但你别紧张,我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停下话头,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你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不会过问你以前的生活,不过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想告诉我,我随时都洗耳恭听。”
她擦了一把眼泪,动作有些笨拙,我则勉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出来。迪欧推开厨房的门,手里端着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
“我还想再盛点这个什么芋……哦!你们不会又要开始了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你俩是不是眼泪失禁啊!”
让娜笑了,又给他舀了些焗菜。这平凡的家常情境,工作日的晚上,人们挤在厨房里,我看着,体验到了久违的家的温馨。
让娜
“伊丽丝怀孕了。”让娜开门见山。
她知道皮埃尔很喜欢听八卦,所以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他人的生活,特别是劲爆消息,虽不至于是他们最爱的话题,不过也占了两人聊天内容的很大一部分。
“我的反应不太好。”她沿着话头继续往下,“虽然马上改了过来,可怜的孩子,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让娜的脑海中一直有段清晰的回忆,是关于自己怀孕的同事玛丽斯的。她们俩很要好,相识多年友谊深厚。但听到她怀孕的消息后,让娜成了唯一一个没有热情祝贺她的人。工作室的其他人都兴奋地拥抱着准妈妈,纷纷献上了真诚的祝福。让娜借口身体不舒服,仓皇逃离了现场。等到三天之后那股欢乐劲儿过去,她的难过也逐渐平息,这才回来上班,但心头的负罪感压得让娜喘不过气。她责备自己不能真心祝福他人,但她没办法,自身的不幸总是占据情感的中心,别人总能轻易拥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让娜的青春期笼罩在深刻的不安和躁动之下。她读童话故事,梦想有一天也能“嫁给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生很多孩子”。
和皮埃尔相遇,生孩子的计划有了眉目。十五年里,他们都在尝试创造新的小生命,为此这对夫妇听取了旁人无数的建议:不要纠结、放松心情、只在特定时期或者用特定体位**、食补,等等。他们还咨询过专家、医生、气功大师,甚至去教堂求过子。他们无数次燃起希望,又无数次失望。两人分分合合、闹过矛盾,又重归于好。他们计算着日子、受孕的周期、服药的剂量,有什么反应症状。他们还把第三间卧室装饰了一番。让娜发疯般妒忌着那些孕妇,她们的肚子轻轻松松地就能鼓起来,但她的小腹却年复一年地平坦。
最后已经太晚了,没有希望了,备孕计划也全都告吹了,只剩无尽的遗憾,为不曾拥有、以后也无法得到的东西遗憾。希望幻灭后留下大块亟待填补的空虚,他们需要寻找其他的乐趣,需要建造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同样,他们也需要尽量不去设想,如果有一个孩子,生活的面目会是怎样。
没有孩子这件事是让娜眼中的沙子,硌脚的石头,是生命无法和解之痛。
“我以为自己已经没事儿了,亲爱的。但其实遗憾一直都在,只是你离开以后,我自己承担下了。”
让娜过了很多年才理解妹妹路易丝想要丁克这件事。他们的父母亲戚、老师朋友,所有人都劝路易丝慎重,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决定不太明智。让娜的观念后来也发生了一些转变,她开始明白生孩子并不是女人的使命,她们为此遭受了太多的压力和指责。让娜和路易丝被问了无数次“什么时候生孩子”,因为各自的原因,姐妹俩都觉得不堪其扰。
让娜不想在低落的氛围中结束这次约会,于是拿出围裙开始缝缝补补,心情也逐渐畅快了起来。她又讲起迪欧,讲那孩子做的巴黎-布雷斯特泡芙[44]有多么美味。
离开的时候让娜还去和西蒙娜打了招呼,她正和新来的访客聊得起劲。让娜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不需要费劲地去寻觅话题就能让对话继续了。
迪欧
每次我来看望我妈,总要在病房里放点音乐。她刚到这儿的那几天,我把唱片机和唱片都一起带来了。我妈以前喜欢听歌,一天到晚都要放,心情不同放的唱片就不一样。每次我放学回家,听到音乐就知道她心情什么样。如果放的是贝瑞·怀特、阿巴乐队或者马文·盖伊,那她心情就还不错,屋子也收拾好了。她哼着小曲儿,跳点小舞,还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叫我“宝贝儿”;如果是妮娜·西蒙、琼尼·米歇尔或者艾拉·费兹杰拉的歌,那她必然坐在桌边,双眼无神,睫毛膏晕得一塌糊涂,面前一定还倒着一两个喝空了的酒瓶。
护士走进病房,哼着贝瑞·怀特的曲子。她告诉我栓塞的血块已经吸收了,病人经过治疗一定会好起来。我看着横在**的那个人,闭着眼,嘴唇惨白,有些时候倒希望她别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