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4页)
“我三周之后要回国,到时候我能不能来看你?”
“当然可以了!”
“不过我要绕路去一趟拉罗谢尔,处理一点儿小事儿。”
我笑了起来,笑着警告他别掺和这件事。
“我已经失去得够多的了,克莱蒙。这次让我自己来,我会解决的。”
“哦!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收到过梅乐在Instagram的信息,她向我要你的新号码,所以我才问妈妈你是不是换手机号了。那现在我可以告诉梅乐吗?”
让娜
让娜等着后续的来信,既期待又害怕。皮埃尔会在她读信的几分钟之间复活过来,她的生命也将因他的重生得以延续。但她读信时的快乐有多大,最后一句话结束后的失落就有多深。后来让娜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法重拾初次读信时的那种感觉。
今天的信也和之前的一样,唤醒了一段蒙尘的回忆,但寄件人至今仍是一个谜。谁会记得这些让娜都想不起来的细节呢?这些与皮埃尔共同生活的点滴,无关紧要又弥足珍贵的小细节。这封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将一个事实摆到了眼前:他们的感情没有什么大开大合,全都是小小的幸福瞬间。
2012年春
今天是皮埃尔最后一天上班。四十年的英语教学生涯,教出了一批批或勤奋或懒散的学生,过了今晚他就要退休了。皮埃尔始终坚信教师肩上担重担,四十年来一直满怀热忱,认真地履行教书育人的职责。那时让娜已经离开工作岗位好几个月了,她了解那种对社会失去作用、终日与无聊为伴,乃至消沉抑郁的感觉。白天因为不用早起、节奏不再紧张而显得过于漫长,让娜很高兴有皮埃尔陪她一起打发时间。为了庆祝这个日子,她特意为皮埃尔准备了一个惊喜。妹妹路易丝对信息技术和社交网络很感兴趣,在她的帮助下,仅仅几周的时间,让娜便联系上了许多皮埃尔曾经的学生。他们一届又一届,来了又走,早已深刻影响了丈夫的生命轨迹。她请他们为皮埃尔录一段视频,每个人都欣然接受了。看视频的时候,皮埃尔忍不住湿了眼眶,直到去世之前都在反复观摩这段视频。他知道,他能够品咂出,礼物的背后深藏的是妻子怎样的一份爱意。
信在让娜手中停留了好一会儿,只为了这座通往彼岸的桥能维系得更久一些。精神完全回归现实之后,她把信折好放回了床头柜里,和之前收到的其他的信一道收好。接着她坐下来,面前是一台缝纫机。这部机器已经老旧,使用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谨慎,以免弄断棉线、堵塞针孔。但让娜是这台缝纫机的老朋友,她知道怎样使用最得心应手。之前伊丽丝谈起自己只能用轮椅代步的客户,让娜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她请两位室友去地下室搬来缝纫器材,却不告诉他们自己的意图。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伊丽丝那位女士的身材,接着比照着画了一张图样。让娜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只消几分钟,就找回了手感,娴熟地在缝纫机上操作起来。
让娜在迪奥的服装工作室当了四十年裁缝。托母亲朋友的关系,她二十岁就进了这家公司,在那里磨炼了自己的耐心,发掘了缝纫的天赋。让娜从学徒做起,几十年间一路晋升,最后成了车间的一把手。不管是套装、半成衣还是高级定制,不管是刺绣还是拼接,她都怀着同样的热忱对待。长时间的工作让她视力模糊,双手劳损。让娜不断地缝补、拆解,再缝补、再拆解,她的耐心遭受着重重考验,**却丝毫未减。每一件衣服都需要数十乃至数百个小时的团队作业,最后成品亮相,工友们总会默契地欢呼雀跃。退休对于让娜来说,是一种休息,但同样也可以看作牺牲。退休之后,她和皮埃尔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但她难以割舍工作室的融洽氛围。于是,为了填补空白,她在自己家的第二间房里复制了一个小型的工作室。这样一来,让娜的职业生涯便只剩一个遗憾,那就是没能见上克里斯汀·迪奥一面——他在她入行的几年前就去世了。
一个小时之后让娜停下了缝纫机,作品就这样完成了。以防万一,她做了三件不同的,只等着伊丽丝下班回来,像小孩儿等待着圣诞老人一样。这种紧张而兴奋的心情对她来说是久违的。
“伊丽丝,我给你的朋友缝了小礼物。”大门还没关上,让娜就迫不及待地对来人宣布。
让娜让年轻女人坐到沙发上,一件一件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杰作。
“我去咨询了残疾人救助协会,了解了一下坐轮椅穿的服装有什么讲究。裤子的后襟做得弹性比较大,这样更方便病人坐着。我还把裤兜去掉了,不然窝着会硌得不舒服。对了,裤子的面料是棉氨纶[42]的。我缝了暗扣在裙子上,不过如果搭扣更方便,那也可以换。这裙子的开口在前在后都能穿,长度也足够把腿盖住。另外我还做了一件披风,是套头式的,前后都能拉上,就看是她自己穿还是有人协助了。披风我用的是华达呢,这种面料结实、防水抗寒,我还加了一个松紧兜帽在上面。喏,就这些啦。你可能觉得我多管闲事,不过你之前说起这个病人的时候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能帮上什么忙。”
让娜没说话,期待着伊丽丝的反应。后者长长呜咽了一声,旋即不停地道谢,赞美她是在雪中送炭。让娜没有料到伊丽丝会这么激动,自己便也流下了热泪。这个当口迪欧开了门,愉快地旁观了这欢欣垂泪的一幕。
迪欧
我很喜欢家里两个老的,这不是什么客套话。不过她俩要是能少哭点鼻子的话,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感觉自己开的不是门,而是泪河的闸。照她们这么哭下去,用不了多久,地球都能被淹了。我忙活了一天下班回家,一开门就是两个女人的哭声二重奏。她俩的眼泪简直是喷泉,我差点儿就丢个硬币过去许愿了。看到我进门,这俩人不哭了,不但不哭了反倒笑起来。我这辈子见过不少怪人,让娜和伊丽丝则属于少数中的少数。
我远远地说了声哈喽,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上班的时候疗养中心给我发了短信,说我妈昨晚突发肺栓塞,现在已经住院了。我一收到消息立马打了回去,听着嘟嘟的铃声,心里又慌又乱。护士告诉我她没事儿,我才松了一口气,但没过一会儿又伤心起来。有一天,他们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死了,我到时候一定会很难过。死就是什么都没了,没有希望,没有原谅,也没有妈妈了。不过我也会为我妈高兴,因为她会解脱,从这**体、破生活里解脱。我妈给我讲过她小时候的一些事儿,无论是谁,在她那个处境里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宁愿醉个痛快也不要清醒地活着。
我妈出院之后我得去看看她,护士说还要再等几天。
我刷了会儿手机,看了一些无聊的视频,等着时间过去,带走我的坏心情。
让娜走到我房间门口,说自己做了菊芋[43]焗菜,还有半小时开饭。我不知道菊芋是什么,听起来不太好吃的样子。但我现在肚子快饿扁了,和她俩一起吃饭总比一个人盯着手机强。
我看看时间,还够冲个澡,于是找了条换洗的短裤和T恤,朝浴室走去。伊丽丝一般习惯上午洗澡,让娜总是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洗,而我总是晚上回来洗,规矩不自觉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心不在焉,没注意到灯是开着的,径直打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伊丽丝尖叫起来,花洒下面的身子光溜溜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她圆圆的肚子,也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推了我一把,门像多米诺骨牌那样被带着合上了,留下我和她在狭小的空间里大眼瞪小眼。我没办法,只能紧紧盯着天花板,尽力不去看她的胸、屁股,还有孕妇才有的大肚子。让娜在外面把门敲得砰砰响。
“你们还好吗?”
“没事儿。”伊丽丝应着,“我以为看到了一只虫子什么的,应该是搞错了。”
“谁信啊?”我嘀咕了一句,“你怀孕了?”
她赶忙围上了一条浴巾:“没有。”
“哦——那抱歉,你肚子上长了个瘤子。”
她一句话没说,把我轰出了浴室。
我回了房间,觉得这个世界很疯狂,到处都是怪物。小时候我很叛逆,但心理医生和老师都希望我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好像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一样。一旦我做了什么怪事儿,或者没遵守哪条规定,他们就会叫住我,想尽一切办法要我变正常。不过越长大我就越明白自己不是怪人。在我看来,正常的标准实际上就是不要正常。
二十分钟后我们三个坐到了餐桌旁。伊丽丝头发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刚一坐下,她就说有事要说。
伊丽丝
三双眼睛同时扫射过来,我唯一能直视的只有布迪纳的目光,平时可不是这样。在心里预演过几十次的坦白场面,实际操作起来则要困难得多。不过仔细想来,这不过是我第二次当面向别人大方地公布这个消息。
“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