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笑奶奶保婚(第2页)
酒过三巡,黄鹿野的话多起来了,他一开讲,别人就只有听着的份儿了。
他赤头涨脸,连眼睛都有点发红,讲起话来嗓门高手势大,长发抖动,感情充沛:起周啊,我不是当面恭维你们两口子,你们这股韧劲儿真叫我服了。你知道“**”给我的教训是什么吗?要时时刻刻地防备着自己的大脑。人的大脑皮层的左半部是专管生产哲学的,就是想点子,出想法。我当时记住了一条,这年头最数想法不值钱,天天都有新观点,天天都有新口号,就像蘑菇一样每时每刻地都会从脑袋里长出来。想法多是很露脸的,可也很危险,闹不好就是毒蘑菇,很像毒瘤。所以我不断地请病假,请长假,经常待在城关镇的小卫生院里,就是想混了,玩儿了。可你们呢?不断地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被当成毒蘑菇拔掉,仍然不停地有新想法,点子不断,现在倒折腾到大地方来啦。来,为你们干杯!
焦起周趁大家都还清醒,赶紧把话题拉到正事上:上午你也看到了,我和桂兰都忙得两脚朝天了,还是胡噜不过来。求你的事你怎么想?
黄鹿野一下子变得很严肃:你们为护住自己的秘方受了多大的罪,我心里很清楚,既然这么不拿我当外人,我又岂能不够朋友?但眼下我还丢不下自己那个小卫生院,再说让我放着国家的工资不要到这儿来拿朋友的钱,心里也不自在,觉得还不够牢靠。我们是朋友,给朋友帮忙可以,你叫我把朋友当成自己的老板,一时还不习惯。所以我想了个主意,每周到你们这儿来三天,自己的卫生院还照顾着,你们的忙我是一定要帮,但不要你们的钱,只给我出来回的路费就行。顶多再有两年,等我把卫生院交出去,就一门心思到你们这儿来补差。
焦起周举起酒杯:一言为定,鹿野真君子也!
吃过饭,焦起周看黄鹿野的样子,想留他睡一觉再走。黄鹿野哈哈大笑:我要是睡下来,就得明天上午才能醒喽,还是到汽车上去睡吧!
他抄起酒瓶子,把剩下的一点酒倒进嘴里,将空瓶子递给最婵:大闺女,给我灌一瓶子凉白开带着,在车上睡醒了觉肯定会口渴。
连武桂兰都笑了:看你像醉了,原来清醒得很,还想着睡醒了要喝的水。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送走了黄鹿野。不管是冲着谁,好歹也算见到了两位老人的笑模样,郝武长便产生了错觉,以为雨过天晴真的没事了,他又能跟全家人在一起吃饭了。但到了晚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虽然他还是一口一个好听的喊着,主动找话说,主动赔笑。武桂兰心软面善,为了不使他太难堪,该说话的时候也跟他搭讪几句。但焦起周始终不拿眼睛看他,更不跟他过话,即便郝武长一口一个好听的喊着,他也不应声。
还有一股怒气在焦起周的心里蹿动,这种沉默就像一道伤口摊在那儿。
晚上吃过饭以后就没有郝武长的什么事了,他脸皮再厚也有点磨磨唧唧,赶快溜出去找能让自己轻松的地方。等他走了以后,武桂兰当着两个女儿的面,劝解一直黑着一盘脸的丈夫:他能认个错就算啦,他若死不认错你又能把他怎么样?
焦起周实在是怒气难消:我倒宁愿他不认错,他这样翻三倒四像什么东西?太卑劣了!
咳,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只要他跟婵儿还能过下去,咱俩受点儿委屈就认了吧!
焦起周不想再说什么,心里却极不舒服,即便只是提起“郝武长”这三个字,都让他有气。好一阵子,大家谁都不开腔,好好一个家庭竟让这么一个人搅得不得安宁。
小女儿最芳想逗父母开心:你们行医的人不是叫白衣天使吗?没有魔鬼,天使的威力就显不出来了。有天使在,魔鬼也不能少,它是陪衬天使的嘛!
哟!武桂兰果然露出笑意:看我老闺女出息得多快,这话连咱们都说不出来。
最芳眯着眼,翘着下巴颏儿,一副率真得意状。
焦起周也忍不住用食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快到响午头的时候,太阳正暖和,焦起周的三弟焦斌丹领着老娘和侄女焦最霞走下火车。最芳眼尖,高声喊着奶奶就扑了上去。真是跟谁长大的见了谁亲,最芳从两岁就被送到老家去了,由奶奶给带到上学才又回到父母身边,上学后年年寒暑假也都要回家去看奶奶,这份感情跟一般城里女孩见到农村的奶奶可不一样。老太太自然也格外疼爱这个最小的孙女,咧着嘴,笑得不可收拾,一脸的皱纹全被欢喜扯开了,像金针舒展的**瓣儿。
就在这一老一小一扑一抱的过程中,老人格格笑着,将一把炒花生仁儿塞进孙女的手心里。老太太在火车上就剥好了,攥在手心里,只等着见到孙女的这一刻拿出来,上了岁数的人不应该空着手见晚辈人。
当然,这得说见谁。到车站来接她老人家的都是晚辈人,她手心里可就攥着一把花生仁。最芳立刻拿一颗花生仁放进嘴里,嚼得咯嘣脆响:嗯,好香!起周和最婵也迎上来,最芳给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塞了一颗花生仁。喊妈的,叫奶奶的,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老人走出车站广场,——好不威风。
老人已经七十六岁,背有点驼,走路却还噔瞪的。噔噔的也得有人搀着,要的是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架势。最婵和最芳一边一个扶着奶奶上了公共汽车,三站路就到了医院。留在医院守摊儿的武桂兰,听到动静赶紧从办公室跑出来迎个正着。郝武长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地把老太太引进儿子和媳妇的房间。这间屋里本来堆放的东西就多,焦斌丹和最霞再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就显得更乱了。桂兰让老太太进了里间,晚上就跟最芳睡在一块儿。最婵已经搬回自己的房子,原来的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大床,按农村的习惯,让老人脱鞋坐到床里头。桂兰说:这一早晨可够累的,先好好歇歇脚吧,等一会儿就吃饭。
老太太兴奋,嘴里老说不累不累,看见儿子真的开起了医院,而且还在运城这样的大地方,那大牌子、大院子……老太太累也不累了,嘴角笑得先咧着,而且无缘无故的该笑不该笑的,都敞开嗓子笑,这让她那张老人的脸变得灿烂动人了。老人一边笑着,眼晴还一个劲儿地四处踅摸。最霞凑近了问:找谁哪?是不是想看看最婵的女婿?
最婵结婚的时候老人没有来,今天应是第一次见孙女女婿,但儿子、媳妇以及孙女最婵都没有给老人介绍郝武长。还是最霞眼观六路地不落空,把郝武长拉到前面,他也趁机喊了一声“奶奶”。老人打量郝武长,不知是在老家听到什么闲话了,还是不喜欢郝武长的模样,没有拍手打掌,问这问那地表现出奶奶见到孙女婿应该有的欢喜,倒好像愣了一下,不愿意跟郝武长的目光对视,赶忙别过脸问桂兰:小安子呢?
你看,眼前站着孙女婿不跟人家说话,却一下子打听起孙子来了,这不是偏向是什么?郝武长的脸上还堆着笑,却心里恨恨地闪到后面去。焦家人都是一个德性——护犊子,排外。自己的孩子再坏也好,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也坏。
最霞也装得气不忿儿:奶奶心里就光有这个孙子!
起周解释说:已经写信告诉安国了,明天他歇班,估计今天晚上就会跟最红一块儿回来……
郝武长躲在后面偷眼盯着焦最霞,在他结婚的时候见过这位大姑姐,却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他是新郎官儿,忙活得顾不得多看别人,全部注意力都下在焦最婵的身上了。现在看,她可比焦最婵强多了。看人家的打扮,黑色包腿裤骚得让人牙根发酸,还穿着大红的羽绒衣:那神色,那姿态,走在运城的大街上都够洋的。她那长长的头发干净利索地往脑袋后面一绾,带着一股野性子,薄嘴唇,通鼻梁,两眼冒精气儿……要是跟这样的人有点儿事,那得是什么滋味!看来她对我的印象还挺不错,要不也不会替我说话。她如果在医院待下来,以她的处境正好可以跟我结成同盟……
屋子里叽叽嘎嘎,热热乎乎。焦起周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快乐了。
人家都说老人是儿女的挡风墙,无论年纪多么大的儿女,在父母跟前总会觉得自己还小,离死还远着呢,似乎就有了一种安全感。一旦父母这堵墙倒了,下一个就轮上你了,你又成了自己儿女的墙。所以老娘一到,焦起周又找回来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和满足。
老娘就是宝。别看加上老娘就来了这么三个人,却给医院增加了一种平衡感——原来焦起周总感到自己的医院一头沉,病人多,医护人员少,有点压不住。现在就不同了,他这个院长手下有将有兵,于是便有了热气,形成了气候。
离吃饭还有点时间,焦起周提出要带着三弟和侄女先看看医院,把他们的工作交代下去。到下午,能插手的就得先干起来了。焦最霞已经跃跃欲试:没说的,到这儿来就是干活儿的。焦斌丹不爱说话,来了这半天还没有听到他吭过声,到了非要有所表示不可的时候,也就是点点头或笑一笑。
郝武长从后面也跟了出来。
他们先来到办公室,焦起周对斌丹讲:这两间大屋子要改成治疗室,你下午跟武长在后面再收拾出一间房子来做办公室,你在里边办公,负责挂号、收费、记账,把医院的钱和物都替我管起来。还要收发信件,给病人寄药……事多啦,我一时也想不全。明年我想再找个有经验的退休老会计来管账,还要负责对外打交道,什么税务局呀、工商局呀?焦斌丹脱掉深色夹克衫拿在手上,只穿一件灰色的厚毛衣,在一副农村人忠厚的外表下又掩藏着几分儒雅,几分精明。他不住地点着头,神情凝重。他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留着短平头,方脸高额,棱角分明,细心人很容易就看出跟焦起周脉相承的地方,只是显得更朴实。
没等听完焦起周的布置郝武长就退出来了。人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个老东西,把医院的财权宁交给弟弟也不交给我,看来在他心里是不拿我当女婿了!你拿我当不当一棵菜是你的事,我是你闺女的男人这谁也更改不了。你再能耐也总有个老的时候、死的时候,到时候就得把这个医院交给你女儿,不可能交给你兄弟。我熬得过你,咱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