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德央为谁不再唱歌(第2页)
那是我第一次很正式地听到他们说起奶奶不让二婶回家的话题,而在那之前,我也听妈妈和二婶偶尔提及过,更要命的是,在弟弟没有出生之前,奶奶甚至连二叔都不让回家。
我爷爷公私合营的时候就去世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公私合营,总之就是我们家自己的店铺全都不是我们家的了,招牌和货物都不是了,而变成我们家和集体共有的了。
奶奶在我们自己家以前的店铺里当工人,一月拿很少一点工资,还要带两个小孩。钱不够,奶奶就把外面两套天井租出去。那时候,我爸爸六岁,我二叔还不到两岁。奶奶咬着牙养大两个小孩,最与众不同的,就是让爸爸和二叔读书,用爸爸的话来说:“也没什么书读,主要是读报。”每天奶奶去上班了,他就在家读旧报纸,不认识的字圈起来,等奶奶回来再问她。读一会儿累了,就在地上抄报纸——用一种可以划出白道道的石头。
那是一种矿石,从利州旺苍上面拉来的,在南门码头下船往汽车上装的时候,会掉一些小块块在河边的浅水里。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奶奶都会在晚上悄悄地去趟水拣回来。为了防止这种拿来当笔用的石头“断顿”,奶奶有机会就去拣,结果拣了一箩筐,估计爸爸和二叔写到十八岁都用不完。也不知道那时奶奶是怎么想的,石头嘛,又不是粉笔,用起来不费,拣那么多干什么呢?后来就因为这一箩筐石头,奶奶就被戴高帽子游街……
接着说我爸爸和二叔。爸爸白天自己读旧报纸,还要教二叔读。他写字的时候,二叔也趴在旁边乱画,他们从南写到北,把一个天井里的街沿写满了,又写第二个天井的街沿,三个天井的街沿都写满了,奶奶回来检查,才算过关,才许他们吃饭。吃了饭以后,奶奶缝补衣裳,腿边上放一根黄荆条子,听我爸爸读报纸。要是爸爸读错了字,奶奶看这个字确实是生字,就给他说一遍;要不是生字,奶奶就会一条子刷过去,让爸爸的手臂上留下高高的、红红的一条棱。
“黄荆条子下出好人”,是我爸爸的口头禅。这句话当年是我奶奶的口头禅。爸爸最爱说我:“现在这么任性,就是小时候没有挨过黄荆条子。”
爸爸为了晚上不挨打,白天认字特别专心。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把二叔背在背上,跑出院子,跑出小巷子,站在大街上问。也不是见人就问,还要远远地看一下,对方像不像会读书识字的人。要是看到人家戴眼镜或者上衣口袋里插着笔,他才会去问。问了,嘴里不停地重复,边重复边飞跑回去,用石头写在石板上。一般是先把不认识的字写好,括号也写好,等问回来了,就把一个简单的同音字写到括号里。靠着这个办法,爸爸在上学之前,就能够流利地读报纸了。
奶奶戴帽子挨批斗的时候,爸爸就靠着把报纸上的社论读得溜溜顺,才救了奶奶。
奶奶对二叔没有对爸爸那样严格,所以,二叔后来一直没有爸爸的学习成绩好。
上学以后,别人家的孩子才开始识字,我爸爸却已经把精力全部用到算术上去了……这样一步一步的,爸爸总是比其他同学成绩好。爸爸说,他那个时候,“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奶奶笑。只要奶奶笑,雨天他就觉得天高地远,如果奶奶没有笑,晴天也看不见三步外。
但是后来高中毕业,他还是要下乡当知青。爸爸说,知青,就是知识青年,有文化的年轻人。人家的爸爸妈妈送儿女下乡,说的都是“要吃饱”、“好好接受再教育”之类的话,只有奶奶不,她把全套高中课本塞进爸爸的背包里,让他白天劳动,晚上读书。没下乡几年,就恢复高考了。抱歉,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恢复高考,总之就是恢复了。恢复的意思就是说,以前有过,后来没了,再后来又有了——恢复高考了,爸爸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来了成都。
我二叔经常拿他和我爸爸的故事来教育我弟弟,对比着讲,一个人要是小时候不好好读书,长大会有多后悔。可我弟弟私下给我说过不下一百回,他就想做他爸爸、我二叔那样的男人。我每次都追着他打,可心里却很赞成他的话。从我十六岁开始,二叔在我心里就一直排第二,仓央嘉措当然是不可动摇的第一,只不过,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仓央嘉措而已。后来上了大学,接触得多了,才知道以前喜欢的情歌是几百年前的一个活佛写的,就拼命找他的资料来看。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还写了篇豆腐块给校报,就是《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为那篇小豆腐块,我们寝室的四个人立马分成了两拨,一拨要做纳兰容若的小情人,一拨以我为首,要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势如水火啊!每天临睡前的恳谈会都要拉歌一样地晒偶像的诗,逼着我不得不像鼹鼠储藏冬粮一样,到处去找仓央嘉措的各种情诗译本……
不好意思,不说我了,说我二叔。我二叔也赶上了好时代,不过不是上大学,而是当兵。他高中毕业那年,部队到古城招兵,因为要去高原,所以要招身体最好的。二叔其实并没有想去当兵,只是一听说要身体最好的,他就去了。他是古城中学的篮球队长,篮球打得一级棒,估计相当于樱木花道的水平,带着球队打遍川北各中学没对手。招兵的一眼就看上了,体检下来,也是样样合格。他欢欢喜喜地回家去给奶奶报告好消息,没想到,奶奶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扑上去,疯了一样地抓扯他,一直把他从笔向街撵到了南街。
二叔经常爱给我爸爸说,奶奶的病,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这么多年,我翻来覆去地想,都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
爸爸就问他:“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二叔说:“其实我只说了十个字,一个字都不多。我从铁塔寺出来,你知道,武装部就在那里。为了早点回家报喜,我都没有走东街,而是穿过礼拜寺、净圣庵、南街跑回去的。在大门口正遇到妈妈从里面出来,手里拿了个空瓶子要去四牌楼打醋。我和她撞了个满怀,她都没有恼火,只是把我推开,骂我,老大不小了,还天天火急火燎的,一点儿都不像你哥哥稳重。我退后一步,擦着汗水,说,妈妈,我要当兵去西藏了。就这么十个字,后来我琢磨过无数次,真是这十个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当时在场的邻居也听见了的。妈妈正在边拍打身上的灰,边往西头的双栅子街走,听了我的话,猛然转身,用醋瓶子指着我,喊我再说一次。我以为她欢喜得想听二遍,就大声把这十个字又说了一遍。哥哥你不晓得啊,妈妈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抡起醋瓶子就往我身上砸。她个子小,我个子高,她每一瓶子都砸在我的背上,好疼啊!我撒腿就往东边跑,妈妈在后面边骂边跑边把醋瓶子轮圆了。我怕被瓶子砸到,跑得更快,一会儿就上了南街……”
二叔讲起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和弟弟就会开心得不得了:弟弟在前面跑,我拖个酒瓶子在后面追,弄得满屋子的家具都在摇晃。
奶奶后来被街道居委会的人给拦下了,说是这样举着醋瓶子满街跑不雅观,有损“古城文明居委会”的声誉。奶奶这才不追了,坐在石板上喘粗气。二叔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居委会的人就去调解。一听原因,居委会的人就把奶奶说了一顿,开始给她讲“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给她讲我们国家的国防建设过去重要,现在重要,将来更重要。像二叔那样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去保家卫国,难道要他们居委会那些“老骨头”去守边疆吗?二叔每次学居委会的老大爷老大妈说话的时候,都声情并茂,把我爸爸逗得乐半天。
最后,居委会的“领导”还郑重其事地告诫奶奶,要是在早些年,奶奶那天的行为,是要被抓去坐牢的!现在,考虑到她大儿子在成都上学,身边只有这个老二,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就不追究了。但她要是还继续破坏《兵役法》的实施,怕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奶奶被吓坏了,抱着瓶子在街上哭,哭得狗都不敢进巷子。
二叔看到围观的人都走了,就去拉奶奶。奶奶不理睬他,自己爬起来,走在前面,走得飞快。到了家门口,一点儿没犹豫,就进去了。二叔跟上去,说:“妈妈,我去打醋。”奶奶看都不看他,只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二叔当兵走的时候,奶奶没有去送他。看到别的新兵都是一家人来送,二叔很伤心。说起这事,他就和爸爸抬杠:“你看看,妈妈喜欢你胜过喜欢我,你下乡的时候,你去读大学的时候,哪一次妈妈不是送了又送?车子开走了,妈妈还跟在车子后面跑,直到跑累了,瘫在地上。我把她背回家,她还要生一场病。可我当兵走的时候,她连门都不出。”
爸爸和二叔都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这样。
二叔在部队当兵,拿出在学校里当篮球队长的劲头,三年间就从新兵变成了副排长,是他们那一年新兵里最早提干的。他的主要变化还不在职务上,主要在身体上:高原的风和太阳把他变成了一个西藏人!回古城探亲的时候,连街坊都认不出来了。
第一次回家探亲,二叔早忘记了参军时候的不愉快,在拉萨给奶奶买了好些皮毛和藏药。可回来后,奶奶见了他没有一点喜悦,见了他拿回来的东西,也不吭声。二叔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和奶奶说话,奶奶不搭理他。二叔没办法,只好回房间休息,可前脚才出门,奶奶就把二叔买的东西扔了出来,还歇斯底里地大叫:“李元东——你死早了——你一家人都招藏蛮子……”
那个时候,二叔才知道,奶奶并不是不想让他去当兵,只是不想让他去西藏。但二叔并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那么恨西藏。
二叔当上连长那年的建军节,地方政府组织了演员来慰问,二叔爱上了其中的一个歌唱演员,也就是我二婶德央。二婶的爸爸在当地卫生厅工作,一听说女儿正和一个内地来的解放军谈恋爱,立马向部队首长打听二叔的情况,听说二叔多好多好,很高兴,就让二婶把二叔接到他们家去见面。这一见面,等于是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二叔也没想到幸福来得那么快,等他给奶奶和我爸爸写信说他爱上了二婶的时候,二婶家已经在准备婚礼了。
爸爸看了二叔和二婶在草原上骑马的合影,高兴得很,当天就回信祝贺。信和贺礼都是我妈妈去寄的,那时候,我爸爸正在读研究生,还没有和妈妈结婚。我的外公和我奶奶是表兄妹,外公解放前就从老家利州来成都教书了。爸爸到成都上大学,奶奶就把他托付给了外公。爸爸读大一的时候,妈妈还在读高中,经常找爸爸给她辅导功课。结果,爸爸还在读研究生,妈妈已经从医学院毕业参加工作了,她的经济条件比爸爸好得多,奶奶和二叔有什么事情,都是妈妈帮着爸爸在打理。妈妈一直把奶奶叫锦屏姑姑,一直到现在都是。
可是二叔却没有等到奶奶的祝福,只等到居委会的电报,说是奶奶病重,叫他赶紧回家一趟。二叔接了电报就去请假,请了假就上了一辆跑川藏线的货车。当他着急上火地翻山越岭,冲进家门时,却看到奶奶正站在街沿上骂人,一声比一声高,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二叔喊了一声:“妈妈。”
奶奶本来是在教训隔壁家的小孩,说人家把球打到我们院子里,碰坏了我们家的瓦当。看到二叔回来,听到二叔叫“妈妈”,立刻又把火气转移到二叔身上:“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也被藏蛮子把魂给勾去了吗?”
那小孩乘机抱着球跑了出去。
二叔说:“我接到电报,说您有病,就赶忙回来了。”
奶奶又不理睬二叔了,指着门外骂:“当年霸占我家的铺子,现在又想霸占我家的房子。你们巴不得我死,我就不死,我要好好活!”
奶奶说着就往房间里走。她那个时候人还硬朗得很,不需要谁照顾。
二叔见奶奶确实没病,就去找居委会。居委会的大爷大妈说:“她是这两天才好了的,前些天收到你的信,不吃不喝不说话在家躺了好几天,不是我们进去找她收清洁费,她怕是饿死在家都没人知道哦。我们打120把她送去医院,医生抢救了好一阵子,她才活过来。我们也不敢和她提什么,经过大家集体讨论,决定以组织的名义,给你发封电报,请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