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入贡山的池哥昼(第2页)
W:“什么时候开始跳”?
B:“最早也要到11点多了。”
W:“这么晚!能跳完吗?”
B:“能,再晚也要跳完的,所以到了我们家就到半夜了,我家是最后一家。”
W:“怎么不早一点开始?”
B:“前一天晚上玩得晚,第二天也起得晚,池哥池母还要吃早饭。”
“池哥昼”是白马人一年一度的盛会,大家很看重这个活动,无论多远这两天都要跑回来过节。入贡山共有98户,上寨53户下寨45户,虽说分两天跳完,但五十多户人要每家每户都跳,从11点多才开始能否跳得完,这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个疑问。同时我也认为这么晚开始应该是这几年才发生的变化,而且我把这一现象主观地归结为由于当下民间文化逐渐消解而带来的后果,在我看来以前应该一大早就开始了。但是在后来的访谈中对仪式开始的时间大家并没有异议。对此班支书的解释是:我们这里是小年大十五,正月十三就是我们的除夕,我们要玩通宵,第二天起得晚,开始的也就晚。曹富元大叔则告诉我,“池哥昼”不能太早,就要到中午才能跳,池哥是驱邪的,太早了不行。无论是哪种解释,显然这已经成为“池哥昼”的一项规则,然而对于像我一样不知道规则的外来人员,正月十四一大早就在焦急地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早上近9点钟,家里的人都起来了,我一路走出去到外边看看。此时入贡山的村口停了很多车,县里的领导、外来的考察者,还有一些游客陆陆续续赶到了入贡山,外来的人员集中在村里狭窄的街道上等待仪式的开始拍摄,大家手捧照相机、摄像机跃跃欲试,但又不知道从哪开始,显得不知所措,这时的入贡山依旧很平静,村寨里的人依旧不慌不忙,大多还在自己家里收拾,偶尔在街道上见到几个当地人,但也并没有穿着自己的民族服装,更没有带特有的沙嘎帽,从当地人的状态也感受不到他们所说的“过年”气氛,倒是对看到有这么多车和外来人员而感到好玩。这时外来的研究者、游客显然要比当地人积极得多,拍照、选景、奔走找人,显得格外忙碌……
对村里的景色采集完毕之后,文化馆和某大学的老师一定要到会首家去,我与他们同行来到了会首家。近11点,会首家里聚集了不少人,今天的表演者都在这里吃饭,桌上摆有七八个菜,和大碗的肉,想必这家的女主人也是很早就开始准备了。在会首家里我见到了桑贝。记得第一次来入贡山时,他还教我跳过“池哥昼”,前两天一直没有见到他,这次见面我们都很兴奋,他一定要请我去家里坐坐,盛情难却,跟着他来到家里。同行的还有武都文化局的一位工作人员,他带着两个大学生做假期调研。文书家位于下寨的最西边,也是两层的小楼,楼上摆满了晾晒的包谷,金灿灿的一片,堂屋主要用来待客,很敞亮,院子的一个角落养着家畜。我们来到堂屋坐下,显然堂屋是新近装修过的,墙刷得很白,地下铺着瓷砖,靠墙陈列着一套崭新的音响设备,旁边是一台32寸电视机,屋子的设计与布置与城市里的许多家庭布置一样,很具有现代感。
W:“你家装修很现代啊!”
B:“哈哈,这是新装的,过完年打算把外边再整理一下……”
相对于家里的现代化装修,文化馆的老师与大学生更喜欢铺满了包谷、有些破旧的木质阁楼和院子里养牲畜的角落空间,不停地取景拍照。
这似乎印证了“‘大民族中心主义’下造就的不少‘常识’”的提法。王铭铭在论及藏彝走廊时对这一“常识”予以解读:“(这些‘常识’)告诉我们,文明在西南‘边疆’之外,是政治中心的文化成就。在西南这一‘蛮界’、‘夷地’、‘边缘’,充其量不过是有‘文化’,这些‘文化’的面貌,如同英国人类学家笔下的非洲部落,政治的中心化程度很低,社会长期停滞于亲属制度的‘原始阶段’,经济因封闭而大大‘落后’于‘我们’”,[4]由于旧阁楼、牲口圈符合采访者认知中的“文化特色”,这些景色被选择、被记录。这在中国并不少见,也是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要宣传渠道,当这些照片刊登出版,就成为白马人的典型形象,以此建构出一个想象的“他者”,舞蹈也必不可少地在这一想象之中。近些年“原生态”的概念被抄得很热,田野考察中也常听到白马人以“原生态”介绍自己的歌、舞,“原生”、“原始”不仅成为一种称赞,而且具有一种权利,在这一环境,外来人员寻找“原始”,当地人制造“原始”,舞蹈在这一旋涡中成为当下的“过去”,永远地停在了“原生态”的状态。
(二)池哥装扮
文化馆的老师进来催促了好几次,说要到会首家里等待仪式开始,桑贝不慌不忙,总说还早还早,一会同行带我们去。几次催促后文化馆的老师终于按捺不住先走了,独自到会首家里去等待,桑贝对此很不解“他们着急什么,还没有放炮,放炮才是召集人”。“池哥不是还要穿衣服戴面具吗?”我问道,他回答说:“这个也要等我们去了才给他们化妆。”桑贝是村里的文书,“池哥昼”作为村寨生活中的重要仪式,村干部在其中身兼要职,池哥装扮时他们也要在场。又坐了一会,听到外边放炮的声音,文书带着我出发去了池哥换装的地方,这时他也穿上了自己的民族服装。
图4-1装扮好的小知玛
此时,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走过一家门口站着三个脸被抹黑的小孩子,其中一个脸上还粘了三根白胡子,“你们是知玛吗?”“我们是猴娃子!”[5]三个小孩不约而同地说。原本知玛有三个,一男一女扮成夫妻还有一个小知玛是孩子。显然眼前的知玛已经有三个了,其中一个还是个“白胡子长者”。这时其他人还没有化好妆,许多外来研究者让这三个小知玛摆出各种姿势照相。跟随文书来到池哥化妆的地方。池哥的形象是驼背,后边扎个尾巴,身上反穿羊皮袄,脚下蹬毛靴。因此装扮时要在羊皮袄下边填塞一些稻草,塞稻草时要确保稻草是一个整体不能在中途掉下来,因此要在羊皮袄下边捆绑结实。扎尾巴也需要一定技巧,既要扎得紧,还不能限制表演者的动作,所以负责穿衣服的人一定要有经验,知道扎到哪个程度是最合适的。我们来时池哥中的老三正在往衣服里塞稻草,文书见到赶忙过去,对旁边人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把塞好的稻草拿出来,他拿出稻草后先把稻草捆扎一番,然后塞到池哥的衣服里自己重新捆扎。文书20岁就跳池哥了,也是村里数得上的池哥老大,显然对池哥装扮他比在场的其他人更在行。他把手里2米来长的麻绳先对折,从腰间栏一圈在后边捆扎一个结,一边扎一边与表演者交流,目的是既要扎紧也不能影响做动作,几经商量后,身后的结才打好,然后绳子两头顺着衣服中稻草的边缘拦一圈,在上部交叉后分别从前边经过肩膀再捆绑到腰间打个结,这一过程一定要掌握好力度,有一步不到位可能需要从头开始。文书一边捆扎一边跟旁边的人说着,旁边人听得认真看得也很仔细。白马人对池哥发自内心的崇敬和虔诚,体现在一丝不苟的装扮过程中。倘若在跳池哥的途中出现衣着散落的现象,将被视为对池哥的不敬,会受到大家的指责。
图4-2池哥装扮
图4-3装扮好的池哥
经过一番装扮,驼背的池哥出现在大家面前。“池哥为什么是驼背?”“这样显得雄势,威武!”这是文书告诉我的答案,旁边的白马人也予以附和。在我们的审美中,提拔、高大更能显示出威武的气势,而在这里,驼背竟然也是一种威武的标志。穿好服装以后,还要为池哥扎上尾巴,旁边一人把一块羊皮圈起来,捆扎在衣服外边就算是池哥的尾巴。“为什么池哥要扎尾巴?”“池哥必须要扎尾巴,这样显示出他不是人,和我们人不一样。”很多人都这样回答。由此看来威武、要与人有区别是当地人对池哥的判断。“人的本质对象化”是人对世界的基本认识,池哥作为白马人年节仪式中具有驱逐功能的神,依照白马人对世界的认知形象化地呈现出来。这一过程中还通过“陌生化效益”拉开神与人、神圣与世俗、神力与凡力的距离。
等身上的装束都整理好,最后一步是戴上面具。今天的面具和我上几次见到的有很大变化,五根锦鸡羽毛插在面具上方,周围以红、黄、蓝、白、绿五种颜色的纸折成特有的装饰,当地称为玛头,这样的面具看起来越发气势雄伟。池哥面具要比其他地方的面具大,约有50厘米,用当地一种叫麻柳的木材雕刻而成,一个面具得有4斤左右,眼睛是池哥最传神的部位,因此面具中的眼睛不能镂空,表演者只能从面具的鼻孔或嘴巴处看出来,所以,面具要向上戴一些。在主人家表演结束后,面具也不能摘,表演者经常是把面具掀起到头顶,接受主人家的敬酒。化妆时面具一定要戴稳,表演途中绝不能掉,这也被列为禁忌之一。至于面具中三眼与突目的形象也是在对象化与陌生化过程中产生的,若非要还原到“氐人的祖先”、“二郎神”的传说,则未免多了一层外界的建构。[6]
池哥化好妆后,摄制组、外来研究人员依次进去照相。我们从各个角度近距离地把池哥的造型拍摄下来,外边的锣鼓声却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有人从外边进来用白马话对文书说话,语气急促有些不耐烦,文书回应了他几句,此人走出去一脸不高兴。外边的锣鼓声更加响亮,小知玛们在门口显得很着急,这时我感受到也许是很多人在拍摄,使得池哥迟迟不能出来,外边的人都等着急了,显得很不耐烦。为了宣传本村,要给外边来的研究者和摄制组的人提供便利,这是村干部的考虑,因此,即便是这样,文书还是允许我们完成拍摄。在这一场景下,入贡山人心中最重要的活动马上就要开始,每个人都已准备就绪,而外来的研究者抓住机会不停地用照相机记录下白马人特有的文化,村干部们则尽量创造条件,他们觉得外来研究人员的拍照采访有益于宣传本村,宣传“池哥昼”。在这个舞蹈表演的场域各种力量交织在一起,作为白马人来说,跳池哥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是村寨最重要的集体生活;作为村干部来说,外边的人来采访要尽量提供便利,因为这是在宣传白马人,宣传入贡山;作为研究者,此时的池哥成为白马人典型的文化符号与象征,拍到了池哥就等于看到白马人的文化。
(三)开始表演
又过了好一会儿,等所有人都照完相,伴着三眼铳的三声巨响,池哥中从房子里出来,一路跳到村小学的操场上。操场的中间是点燃的火堆,这是腊月初八那天就点燃的,操场上已经有很多人了。这时两位池母没有来,原因是被堵在路上拍照。在场的池哥围着篝火跳了一圈后,池母也来了,“池哥昼”的队伍终于集合完毕,开始了今天的舞蹈仪式,这时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
按照惯例,要在村寨学校的操场上跳几圈,然后开始挨家挨户跳。池哥池母跳了几圈后,村干部组织人在这里拉手围圈跳“火圈舞”,这时村里的人有的穿着传统服装,有的没穿传统服装,我听到村主任要没穿传统服装的人回去换衣服的命令。这时跳“火圈舞”的人并不多,村干部忙前忙后不停地叫人上来跳。因为柴太湿了所以篝火没有烧起来,于是村主任抱来一堆干树枝放在篝火上,可是由于火堆本身还没有烧起来所以更是压住了火苗,大家在村主任的组织下拉手围圈边歌边舞,中间火堆却只是在冒烟并没有火焰。周围的研究者与参观者更是不放过任何一处能凸显当地文化的表演过程,忙于摄像、拍照,有时甚至钻到圆圈里面去拍。跳了几圈后,池哥池母开始进院表演。
路绕家是入贡山上寨最东头的一家,每年都是从他家开始。老远主人就放起了鞭炮迎接池哥池母,表演者排好队列——池哥在前池母在后,知玛位置不固定,一会儿跑到前一会儿窜后,青年男女跟在池母后边臂挽臂、手拉手,唱着敬神歌簇拥着表演队伍,其余村民也紧随其后,这时几乎是全村人一起走向路绕家。
池哥在老大的带领下,左手将木剑竖起保持稳定,右手持牛尾和着节奏舞动。有关右手的动作每个村寨有所区别,也直接导致了池哥整体动作的区别,入贡山的动作特点是手臂从里向外画圆,发力点在向外向上那一下,这与麦贡山的手往下甩,和草坡山的手往上挑不同。对此班支书说:“往上甩是勇猛的动作,往下甩是软弱的动作,我们的动作是往上甩。”朱得告诉我:“我们小时候后跳,支书的爷爷在旁边看,跳得不对就大喊‘不易忒!不易忒!’意思是把刷子抬高一些,再不抬高就直接过去打了,谁不把刷子绕起来就骂‘没吃饭啊!’要求就是手不能低,我们入贡山的特点就在这,其他地方的刷子不好看,太低,不雄势。”
这一审美在整个入贡山得到普遍认同,而我访问过的其他村寨的白马人也认为入贡山的池哥动作好看些。此时的池哥侧身竖剑,挥动手臂,赶步前行,到拐弯处要跳“玛够尼”——脚下先向前跃起再向后跳回,躯干随之下俯与后仰,拿着木剑与牛尾的双手随之下压与扬起。“玛够尼”的意思是“大的跳”,支书解释说:“我们跳池哥的时候要始终保持左手在前,在院子里跳一圈遇到转弯的时候不能直接转,要接一个玛够尼,这样才能转过来。”对于“玛够尼”的意义虽然当地人没有更多的解释,但将其放在“池哥昼”的整个过程中无疑也是包含了驱鬼的所指,同时由于队伍前行中需要转弯,池哥保持左手在前的动作规则又不能改变,此时需要一个转换,而“玛够尼”正好就是这样的转换动作。这也是民间舞蹈的功能、审美与创造的统一。池哥之后是池母,也是大姐在前二姐在后,不像池哥的直线行进,池母总是向斜前方交叉上步,通过主力腿脚下捻转,躯干与动力腿同时旋转上步,裙子随上身的转动旋转,甚是好看,双手配合脚下步伐,上步时双手叉腰,上步后双手体前合十。
知玛在队伍中没有固定的位置,他们随意地跳来跳去,与池哥的狞厉、池母的庄严形成对照。今天的知玛比往常多,有更多的孩子参加进来,在仪式开始之前就看到三个脸抹黑锅煤的小知玛,其中一个脸上粘了白胡子,他们在队伍中蹦蹦跳跳、窜来窜去,很灵活。由于知玛脸要被抹黑,表演中还要躺地打滚,很多人不愿意跳,同时跳知玛的人也一定要灵活嘴快还得懂规定的念词,因为以前池哥进屋还要进行“朝伟”。知玛的角色在仪式中非常重要,跳的人选在大家心中也都有数,有人就会乘其不备把他的脸抹黑,这样想推脱都不行了。
“朝伟”是一个欢迎仪式,“池哥昼”、结婚、迎客等都要做朝伟,由专人一边念词一边向空中抛洒谷物,要把周围山神的名字都念到,这些年入贡山多是由朱得来担当,他懂得词多,知玛也跳得好,是村寨中最适合的人选,由于今年家中有人过世,不能主持这个仪式,知玛与“朝伟”也分别由不同的人来承担。
图4-4“朝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