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入贡山的池哥昼(第1页)
第一节入贡山的“池哥昼”
一、仪式前的准备——热闹忙碌的入贡山
正月里的入贡山要比夏天热闹很多,我还是先来到了班支书家,正值家中的客人准备离开,班支书出去送客,他的妻子赶紧从厨房出来收拾桌上的饭菜和酒杯,一会工夫又给我端上来新的饭菜和酒。这是白马人过年的习惯,在过年这段时间,不管到了谁家,也不管几点,家里都会摆上自家熏好的肉,倒上自家酿的酒盛情款待。女人们这段时间最忙,大大小小的饭菜都要她们逐一准备,男人们在自家招待客人,也应邀去别人家里,这样的相互游走很必要,若只是别人来你家,而你不去别人家,会引起异议。虽然没有礼物上的流动,人们之间的相互游走也构成一种互惠关系,有人来就像是得到了礼物,必须要通过去别人家来还礼。在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情感得以交流,关系得以维系,尤其在村寨这样一个固定的生活空间,又在年节这样一个走亲戚的特定时间,交往本身就是互惠。拜年是年节期间中国社会普遍的文化规则,拜年的意义往往通过礼物的形式体现出来,相对于实际的物质而言,白马人更看重于象征与意义,只要来到家里,就是看得起,证明自己在村子里的威望与声誉。“池哥昼”的表演也是全村的集体大拜年,每个人、每一家都被整合在这个过程中,来到家里都是客,主人家款待池哥、款待到来的每个人,走到哪吃到哪,客人到了家里也一定要毫不客气地接受款待。在这里,食物与酒成为一种礼物,凡是进入仪式的人,既有送礼的义务也有收礼的义务,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认为“事物间有一套精神关联,事物在某种程度上出于灵魂”,他称之为“礼物之灵”,此时这种“灵魂”被“池哥昼”凝聚在一起。在你来我往的礼物流动中,既有敬神的神圣也有世俗的狂欢。
(一)选人
入贡山的“池哥昼”是正月十四、十五跳,提前十来天就要选当年表演的人员,这时一般都会多选几人。选人这天会首在家里煮一锅肉,把村干部都叫来,村里的年轻小伙们也都赶过来,在大家商量和选择后最终定下当年表演的人选,定下的人就要回去准备,动作不熟的请教老人、抓紧练习,没有服装的自己去借服装。池哥表演需反穿羊皮袄,在以前村子里有羊皮大衣的人并不多,谁今年想跳又没有羊皮大衣,就要去有的人家里借。为了不让别人跳,有皮衣的人往往不外借,这样一来又争取到了跳池哥的机会。这一现象是桑贝告诉我的,访谈中我还看到他家的羊皮大衣就放在屋里,从发黄的羊毛与褪了色的衣料来看已有很长时间了,是他父亲跳的时候就穿过的,他说这件衣服是为了跳池哥特意到县城做的。“池哥昼”反穿羊皮大衣的着装要求在今天看上去很简单,还有些简陋,而这在村寨过去的生活中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路绕的爷爷是白马人中有名的班头人,他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上就是身披羊皮大衣的样子,这也是家里引以为豪的。可见池哥反穿羊皮袄的装扮在白马人意识中并不被认为“简陋”、“古朴”、“原始”,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体现出池哥在白马人心中的位置。
2012年春节调研时,恰好遇到一个摄制组来到文县为白马人拍纪录片,一组留在草坡山,另一组安排在入贡山,就住在支书家。正月十三下午是请面具和定演员的时间,这一过程本来应该在会首家完成,为了方便拍摄,安排在了支书家。下午两点多,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从会首家抬来了装有面具的箱子,此时支书家聚了不少人,大家把箱子放到堂屋点起三炷香,会首把面具一一从箱子里拿出来,在桌上按照顺序整齐地放了一排。一般来说这时要由村里的贝莫念叨几句,同时用栢香[2]在面具周围扫一下。但是正赶上村里的贝莫家里昨天有人去世,这一流程就由支书来完成。
面具摆出来以后,备选的表演者汇报准备情况,村干部们商量后,定下表演的人员,一旦选定,要完成两天的“池哥昼”表演,中间不能换人。“池哥昼”是行进式的表演,舞蹈中多是行列式的纵队前行,由此领头的人就变得非常重要,节奏、队形、线路都要靠他带领,只要领头人做对了,后边就不会乱,因此在“池哥昼”的表演中老大的角色相当重要,选人时池哥、池母的老大要选择以前跳过且跳得好的。“池哥昼”是全村寨一年一度的集体活动,能够在其中扮演角色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情,青年人都很积极,因此,在每年的“池哥昼”表演中也要有新人加入进来,新人从池哥老四和池母老二开始跳,有悟性的人跳一年后第二年就能跳老二、老三,再跳几年就能当老大了。
池哥、池母、知玛是仪式中的三类角色,各有要求。池哥要选身材高大威武的,不能太活跃,能够拿得住;池母要选身形匀称的;知玛则要选择脑子活、会说话,还会逗乐的人。这是白马人对仪式中不同角色的要求,也是这三个角色在白马人心中的形象。生活中形容谁丑,就说“长得像池哥一样”,而池母则是美丽、善良的代名词,形容哪个女性像池母,必定是在村寨中口碑极好、长得极好的人,也是对女性的最高赞美。比拟汉族社会,池哥类似于金刚法王,池母则是观音菩萨。池哥威严震怒,抵挡一切恶鬼,菩萨慈颜善目,实现美好愿望。一丑一美、一恶一善的角色搭配是人们对世界认知的基本图示,形象化地体现在仪式活动中。而知玛在整个仪式中很特殊,从扮相来看,脸抹黑煤,身披破毯,表演中不拘规则、自由随意,同时还承担着在池哥进门前要举行朝伟仪式的重要任务,整个表演中知玛也是最出彩、大家最喜欢看的。由于知玛的角色在仪式中很特殊,知玛的扮演者既相对固定也很随意灵活。固定是知玛的扮演者中一般要有一个像贝莫那样懂念词的人,入贡山的班正廉、朱得,草坡山的曹富元都是村里表演知玛的固定人选,灵活是指每年在仪式开始前才找当年跳知玛的人,甚至在表演过程中把旁边的人随意拉进来。在“池哥昼”的表演中,知玛角色的出现则是对具有鲜明二元划分认知体系的调整。
(二)准备
从请面具到把第二天的表演人员选定好,大约进行了一个小时,表演者拿着面具相继离开,去准备第二天的表演仪式。这时的入贡山每个人都很忙碌,被选上的人练习舞蹈动作,家里的女主人忙着准备第二天的饭菜,女孩们准备自己第二天的衣服,村干部与会首商量与准备第二天的各项事宜……从中午到晚上,正月十三的入贡山很是热闹,外出打工的人都回到家里,嫁出去的女儿也在这几天回门,其他村寨的白马人也有过来的,还有像我这样从外边赶来的研究人员,都聚集在这个小小的村寨里。
晚上村里的人一部分在会首家准备和布置第二天的事宜,一部分在亡者家中帮忙,[3]摄制组的人和某大学的两位老师被暂时安排在支书家里,我也被留在这里,由班主任陪同。闲聊了一会儿,班主任召集大伙起来跳舞,由班支书家的小女儿带着我们跳。起初我以为是跳“火圈舞”,音乐一响才知道是从九寨沟带过来的锅庄音乐。班支书家的小女儿在九寨沟演出,和班主任家的儿子在一个地方工作,村寨里去九寨沟打工的人很多,喜欢文艺的就进入了九寨沟的演出机构,一个月能够挣几千块,在村里算是很高的收入,班支书家的小女儿和班主任家的小儿子就属这类。过年过节他们回来,也就把九寨沟那边的锅庄带过来,晚上放开音乐大家来跳。音乐很有动感,虽然全是电子配器也不乏现代音乐制作的痕迹,但旋律与唱腔尽量遵循“原生态”的感觉,嘹亮的山歌、爵士感的节奏,还有对在场的人来说都感到很陌生的藏语歌词融汇到一起,呈现出独特的听觉效果。九寨沟但凡大一点的晚餐聚会,都有这一项目,演员拉着客人们跳锅庄的动作也经由专业人员设计与编排,简单易学也不乏藏舞手臂与脚下的动作特点,跳满一圈后换下一个动作,这种形式在九寨沟旅游区很受游客的欢迎,并被认为是体验藏族风情的主要方式。
在小女孩的带领下,大家围起了圆圈随着音乐开始舞动。两位大学老师与外国友人虽然有点跟不上但跳得很高兴,班主任对步伐比较熟悉,应该是以前跳过的。我一边跟着节奏舞蹈,一边向班主任询问:
W:你跳得真好,学得很快!
B:我儿子也在九寨沟,回来就跟着跳,我还喜欢跳他们的这个。
W:为什么不领大家跳火圈舞?
B:火圈舞明天跳,今天先跳这个。
W:今天有人跳火圈舞吗?
B:有,娃们在学校操场上跳呢。
W:我们为什么不跳火圈舞呢?
B:你想跳我带你去跳吧。
从我的观点出发是担心九寨沟的锅庄会取代白马人自己的“火圈舞”,班主任的回答打消了我的顾虑,也明确了舞蹈在族群中的地位。从音乐节奏和舞蹈动作来看,眼前的锅庄更丰富,富有动感的节奏配合现代的音乐技术营造出更强的现场氛围。时而招手时而挥袖的姿态配合点、撩、搓的步伐更有动作感和风格性,上下身的配合也使得动作增加了难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看就会,这也反过来引起了参与者的兴趣。但班主任的回答打消了我的顾虑,九寨沟锅庄一点也不会影响白马人的“火圈舞”,即使我们在支书院子里跳得热火朝天,但到了村寨的大场上,我们也要跳起“火圈舞”,因为这才是白马人的集体活动。由此可见,锅庄只是偶尔的娱乐,而“火圈舞”则是白马人的生活,虽然二者同时出现在今天的村寨里,但手舞足蹈的过程也体现着族群的文化边界。
二、仪式过程——敬神、狂欢与集体大拜年
(一)宁静的清晨
由于前一天晚上忙碌到很晚,正月十四这一天的早晨,入贡山显得比以往更安静。伴着鸡叫声我起来做好录像采访的准备,这时已经7点多钟,但似乎除了家里的女主人以外都没有起床。班主任家的女主人凌晨4点多就起来了,一直在厨房忙碌,厨房的地下摆满了三大盆煮好的肉,案板上摆放着一排凉菜,女主人这会儿正在做凉皮。
W:“要准备这么多吃的啊!”(我禁不住感叹)
B:“今天来的人多,全村人都会来,我们家那个认识外边人也多,都要到我家里,要让大家吃好!往年在院子里都支上桌子,还不够做,准备这些我害怕不够呢。”
W:“池哥昼跳到你家里大概什么时候?”
B:“池哥到我家就到晚上12点1点了”
W:“这么晚?!”
B:“年年都是这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