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后汉书在史学思想上的两个特点(第1页)
五、《后汉书》在史学思想上的两个特点
范晔的史学思想,最重要的两个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是关于“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二是关于“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对于前者,所讨论甚少,本书特提出来加以阐发。对于后者,屡屡有论者提到[98],有的论者也有一定的论述,颇多启发,有的论者则未予以展开。本书意在发展、丰富已有的陈说,时亦提出新的认识,把这一问题的研究向前推进一步。对于范晔的历史思想,作者拟另撰专论,本文一般不予涉及。
这里,首先讨论关于“以意为主,以文传意”的问题。
范晔在“自序”中突出地写了他关于“意”与“文”的认识,他说:
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对于这一段话的理解,论者往往把它局限在关于“文”的范围之内,这是一种比较狭隘的理解。其实古时文史不分,后来文史分途但二者仍有联系。刘勰《文心雕龙》是文学理论著作,但也有《史传》篇专论史学。《昭明文选》“选”的是“文”,但它也有“史论”专卷[99]。刘知幾《史通》是史学批评著作,但它反复强调“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100]。章学诚所著《文史通义》,更是兼论文与史的理论著作。这样来看,则对于范晔所论“以意为主,以文传意”的思想,是不应当理解得太狭隘,而要把它同作为史学家的范晔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庶可得其真谛。要之,这是认识范晔史学思想及《后汉书》有关问题的关键。
其一,关于史论。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中所强调的,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是他说“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和《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是突出“精意深旨”和“笔势纵放”,同前文所说“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丝丝相扣。二是他说班固史论“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是突出了“任情”之不可取,同前文所说“情急于藻”也是丝丝入扣。
其二,关于“纪传例”。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又称:
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
这里提到了“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的问题。关于《后汉书》的“纪传例”问题,前人少有论及。值得注意的是,在“举其大略”的背后,包含着“诸细意甚多”,再次突出了“以意为主”的思想。现在我们只有从《后汉书》纪传本身及其序、论去探讨范晔所谓“诸细意甚多”了。刘知幾在论及序例问题时,批评范晔改变了《史记》、《汉书》的传统,他说:
爰洎范晔,始革其流,遗弃史才,矜衒文彩。后来所作,他皆若斯。于是迁、固之道忽诸,微婉之风替矣。若乃《后妃》、《列女》、《文苑》、《儒林》,凡此之流,范氏莫不列序。夫前史所有,而我书独无,世之作者,以为耻愧。故上自《晋》、《宋》,下及《陈》、《隋》,每书必序,课成其数。盖为史之道,以古传今,古既有之,今何为者?[101]
刘知幾的这个批评是不对的。他在《史通·序例》篇起首就指出:“孔安国有云:序者,所以叙作者之意也。”既然如此,不同时代的作者,必然有其不完全同于古人或前人之“意”,倘无“序”则难以明其“意”,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见刘知幾此处所论,不无自相矛盾之嫌。范晔的“诸细意甚多”应是《后汉书》研究者所应当特别关注的。
其三,关于作史的目的。范晔还写道:
欲遍作诸志,《前汉》(按指班固《汉书》——引者)所有者悉合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
显然,“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是范晔作志之意,也是他作《后汉书》之意;他说“意复未果”,指作志的目的没有达到,乃引为憾事。刘昭对他的遗憾深为理解,故在《后汉书注补志序》中对此强调指出:“书虽未明,其大旨也。”可以认为,刘昭对《后汉书》所作的“注补”之举,的确是深得范晔作志之意。唯其如此,刘昭在中国史学史上留下了难能可贵的一页。范晔《后汉书》纪传与司马彪《续汉书》八志的结合,不仅是中国史学上的一段佳话,也使东汉历史撰述得以成为完璧。
还需要指出的是,范晔所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的思想,在中国古代史学思想史上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亦有其来龙去脉。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后论中讲到他对有关黄帝的文献抉择去取时,有这样几句话:“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这里,司马迁十分强调“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重要。这个“意”的核心即史家作史之旨趣。范晔所谓“以意为主”,当与此相近。清人章学诚谈到别人以其与刘知幾相比喻时,他不赞成这一比喻,认为:
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幾。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史馆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102]
章学诚说的“盖有天授”,实是指他在史学方面所具有的天分和气质,或指悟性与创造性。他说的“史意”,当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指对历史的内在本质及其演变的轨迹的认识,二是指史家为史之意即作史的目的。一般说来,刘知幾重在讨论“史法”,章学诚重在讨论“史意”;但若谓“截然两途,不相入也”,就把事物看得绝对化了。值得注意的是,章学诚也曾引用过司马迁的话,用以表明自己的史学思想。他这样写道:
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103]
从这些话里,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所谓“心知其意”的“意”,“知意之人”的“意”,同“作述之旨”的关系了。
讨论至此,回过头来再看范晔说的“以意为主,以文传意”的史学思想的内涵及其理论价值,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