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后汉书史论的境界(第1页)
四、《后汉书》史论的境界
范晔对于自己所作的史论,十分自信。他自我评价说:
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
他还认为:“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68]一个史家,如此坦率而又如此自负地来评论自己的史论,在中国史学上实属罕见。
范晔这里提到的几个问题是值得注意的。一是范晔在史学上明确地提出“著述及评论”这样的概念,把“著述”与“评论”并列地提出来,这是第一次,显示出他对于“评论”的重视。二是作为皇朝史来说,《汉书》在当时“最有高名”,影响甚大,范晔著史撰论,都以其为参照,为“比方”。三是贾谊的《过秦论》是范晔心目中史论的典范,故以其自况。
近年来,关于范晔史论的研究,屡有论文面世[69],读者可做参考。本书所论,或有异同,祈望读者和同好予以指正。
对于范晔的这种自我评价,后人有种种看法。第一种看法是嘲笑。宋人洪迈评论说:“……晔之高自夸诩如此。至以谓过班固,固岂可过哉?晔所著序论,了无可取,列传如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篇者,盖亦有数也,人苦不自知,可发千载一笑。”[70]
第二种看法是宽容。宋人叶適认为:“范晔类次齐整,用律精深,但见识有限,体致局弱,为可恨耳。其序论欲于班固之上增华积靡,缕贴绮绣以就篇帙,而自谓‘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盖宋、齐以来文字,自应如此,不足怪也。”[71]尽管叶適认为范晔“见识有限”,但对范晔所撰的序论、赞语及自我评价,都视为当时文风所致,不应引为以怪。
第三种看法是以称赞为主要倾向,而持这种看法的人较多,由此可以证明范晔对于自己在《后汉书》中所撰写的“评论”的评论,大致是中肯的。
首先,从流传和影响来看。范晔的史论在南朝就有很大的影响。梁朝萧统所编《文选》,第四十九卷共辑选史论九首,其中班固一首,干宝二首,范晔四首(即《皇后纪》论、二十八将论、《宦者传》论、《逸民传》论),沈约二首;赞语四首,其中班固三首,范晔一首(即《光武纪》赞)。范晔的史论被选入的最多,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它的评价。据《隋书·经籍志二》著录,有范晔《后汉书赞论》四卷;《旧唐书·经籍志上》著录,有范晔《后汉书论赞》五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同此。可见,自南朝至北宋,范晔史论始终受到人们的重视。
其次,从对范晔史论的整体评价来看。一般地说,刘知幾是不赞成史家撰写史论的;而在诸家史论当中,最为推重班固,说他“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而班固以下,“必择其善者,则干宝、范晔、裴子野是其最也,沈约、臧荣绪、萧子显抑其次也,孙安国都无足采,习凿齿时有可观”[72]。在刘知幾看来,班固以下,当首推干宝、范晔等人了。清人王鸣盛从范晔史论的精神境界着眼做总的评价,他认为:
《班彪、固父子传》论云:“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此虽华峤之辞,而蔚宗取之,故蔚宗遂力矫班氏之失。如《党锢》、《独行》、《逸民》等传,正所以表死节,褒正直,而叙杀身成仁之为美也。而诸列传中,亦往往见重仁义、贵守节之意。善读书者当自知之,并可以想见蔚宗之为人。[73]
王鸣盛这一段话所作的结论,是从范晔对班彪、班固父子对司马迁《史记》之批评中引申出来的;也可以说,是从《史记》、《汉书》、《后汉书》的比较中所得到的认识。王鸣盛不仅赞同范晔对班氏父子的批评,而且明确地肯定了《后汉书》史论的精神境界。这里涉及的史家,有司马迁、班彪、班固、华峤、范晔,以及王鸣盛本人,颇值得人们反复比较和思考。
关于这一点,在王鸣盛之前,顾炎武论两汉风俗时,曾有所涉及,可与王鸣盛之论相互印证,顾炎武指出:
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于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故范晔之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原注:《儒林传》论)。“所以倾而未颓,决而未溃,皆仁人君子心力之为”(原注:《左雄传》论)。可谓知言者矣。[74]
从顾炎武所论中可以获得这样的认识,即认为范晔史论的精神境界,是有切实的社会历史根据的,并不只是反映他的思想倾向与“为人”操守。
清人赵翼也是推崇范晔史论的,他举例说:
又其论和熹后终身称制之非,而后崩后则朝政日乱,以见后之能理国。论隗嚣谓其晚节失计,不肯臣汉,而能得人死力,则亦必有过人者。论李通虽为光武佐命,而其初信谶记之言起兵,致其父及家族皆为王莽所诛,亦不可谓智。此皆立论持平,褒贬允当,足见蔚宗之有学有识,未可徒以才士目之也。[75]
赵翼是精于考史又擅长史学批评的史家,他所举的这几个例子,都是极容易引起歧异认识的人物;因此,用范晔对这几个人所做的评论来说明范晔史论的面貌,当是有说服力的。赵翼最后所做的“立论持平,褒贬允当”、“有学有识”的结论,应该说是很高的评价。
范晔史论之所以受到重视,除上述顾炎武、王鸣盛、赵翼分别说到的有关因素外,还有哪些原因呢?通观王鸣盛所举诸论,对范晔史论大致可概括为三个特点,一是评论平允,二是推明忠义,三是致意风俗。
关于评论平允。王鸣盛在“邓禹论”条下引《后汉书·邓禹传》后论并对此发表评论说:
“论曰:邓公功虽不遂,道亦宏矣!及威损栒邑,兵散宜阳,褫龙章于终朝,就侯服以卒岁,荣悴交而下无二色,进退用而上无猜情,君臣之美,后世莫窥其间”云云。蔚宗此论,不甚贬禹,而亦深许光武,最为平允。袁宏《后汉纪》第七卷为禹论,乃深责光武,以为功高不赏,反复为禹惋惜、呼冤。愚谓禹粗定长安,旋为赤眉所败,废然而返,功颓业丧,虽归大司徒印,仍封侯食邑,及中元元年复行司徒事,为幸多矣。宏此论殊不平。[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