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史论的理论价值和历史地位02(第2页)
这些话都是就“人事”来说的。柳宗元认为:一个史官,不应当“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要敢于“居其位而直其道”,真正去做点事情。这可以看作是柳宗元提出的一个原则,不仅封建史官应受到它的检验而确定其高下,就是一般封建官吏也应当受到它的检验而区分其清浊。
史家不仅要有坚定的信念,而且要使这种信念落到实处,这就需要有职责感。柳宗元在致韩愈的信中反问道:关于有唐200年史事,“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如果人人都说“我一人,无可为”,这将是一种十分悲哀的局面,“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柳宗元所热烈希望的,是人人“孜孜不敢怠”地勤奋工作,则唐代历史“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而对于每一个史家来说,“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柳宗元讲史家职责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把史家不仅看作是单个的人,而且看作是一个群体,一个前后相承的崇高事业之承担者的群体。从史学家的自我意识来看,这包含着认识上的新的迈进。
《与韩愈论史官书》,是柳宗元在永贞革新失败、他被贬官将近十年的情况下写的。岁月流逝,人事沧桑,但他对于友人的情谊却没有改变,甚至理论的分歧也没有影响热烈的期望。他赞叹韩愈的“史才”,希望他“更思”,鼓励他“可为速为”,不要贻误时光。柳宗元的这种积极的情绪和真诚的精神是非常感人的,即使今天来读他的这封信,恐怕也会为之动容、为之感奋的。
继《与韩愈论史官书》之后,同年,柳宗元又写了《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59],对韩愈的热忱期待之心溢于言表,书中说:“太史迁死,退之复以史道在职,宜不苟过日时。昔与退之期为史志甚壮,今孤囚废锢,连遭瘴疠羸顿,朝夕就死,无能为也,第不能尽其业!”这段话,还非常真切地透露出韩、柳早年共事时“期为史志甚壮”。联想到他们对于史学事业曾经有过豪迈的抱负,我们对柳宗元在史学上的修养和在历史理论上的造诣的认识,或许会更加深刻些;我们对韩愈能够写出使宦官集团为之战栗的《顺宗实录》,或许也会认识得更全面些。
《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还反映出柳宗元在历史撰述上的认真的实践精神,说明他在史学上并不是只擅长于理论思维的人。他向韩愈推荐的《段太尉逸事状》[60],是他亲身调查所得,并多方核实无误。所以他在此书中写道:“太史迁言荆轲,征夏无且;言大将军,征苏建;言留侯,征画容貌。今孤囚贱辱,虽不及无且、建等,然比画工传容貌尚差胜。《春秋·传》所谓传言传著,虽孔子亦犹是也,窃自以为信且著。”他在这里充分肯定了司马迁为撰写历史而进行社会调查的求实精神,同时也坦率地估量自己的作品“信且著”。《段太尉逸事状》在柳宗元的丰富的史学撰述中虽非重要作品,但它却给他的历史理论作了一个极好的注脚。大约250年后,《段太尉逸事状》为《新唐书》作者之一宋祁所采用,写入《段秀实传》。宋祁在传后赞语中写道:
唐人柳宗元称:“世言段太尉,大抵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非也。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宗元不妄许人,谅其然邪,非孔子所谓仁者必有勇乎?[61]
这可以看作是宋人对柳宗元治史作风的评价。
六、简短的结语:高峰和局限
唐代的史论,盛唐以虞世南、魏徵、朱敬则、刘知幾等最为知名,中唐则以杜佑、柳宗元为杰出代表。刘知幾的成就,主要在史学理论方面。他的《史通》,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系统的史学评论著作,在中国史学之自身反省的历史上,是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刘知幾与柳宗元在史学上的贡献的不同,已如上文所述。虞世南、魏徵、朱敬则等,都不愧为史论名家。在他们的著作中,如《帝王略论》,《隋书》史论及梁、陈、齐等书的总论,《十代兴亡论》等,不乏真知灼见,奇语宏论,往往使人惊叹不已。但他们的史论,大多针对具体的史事和人物而发,其理论价值主要在于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而杜佑和柳宗元的史论,则是在通观历史的全部行程的基础上展开的,其理论价值主要在于对历史进程的规律性的探讨。我认为,唐代的史论,至杜佑和柳宗元而达到发展中的高峰。而杜、柳史论又各具特色:杜佑的史论,是从丰富而连贯的历史发展上来阐述自己的见解的,因而较多地带着历史的形式;柳宗元的史论,是从对历史的整体认识和宏观把握上来阐述自己的见解的,因而鲜明地带着哲学的形式。他们的史论形成了唐代史论的高峰,且又各呈异彩,这不独是唐代史学的奇观,也是整个古代史学发展中的光华灿烂的一幕。
现在,我们可以对柳宗元史论的理论价值和历史地位作如下概括:第一,柳宗元的史论,坚持和发展了“天人相分”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思想传统,进一步廓清了笼罩在世俗历史上的种种神秘主义的光环。他对于“天”的唯物的解释和对于历史进程的唯物的说明,是中国古代思想史和史学史上的光辉成果。这一成果表明,早在9世纪初,中国的思想家和史学家在按照历史发展本来面貌说明历史方面,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认识水平。第二,柳宗元的史论,表现在对自然、对历史、对史学等各方面的认识上,都具有其一贯性和整体性,从而构成了一定的理论体系。在中国历史理论发展史上,这个理论体系是对司马迁以下、汉唐间历史理论成果的新概括,因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第三,柳宗元的史论,既是对历史的总结,又是对现实的启迪。关于“天人之际”的争论,关于历史发展趋势的争论,他的总结性的阐述都达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最高成就;而这些阐述又是同中唐的社会实际和他的“大中之道”的社会理想结合在一起。柳宗元的一生,通晓历史而面对现实,所以他的史论具有鲜明的历史感与时代感相统一的特色。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同时代人杜佑是完全一致的。这是中唐史学发展的一个很重要的趋势,对后来的经世致用史学的进一步发展有很大的影响。
当然,柳宗元的史论也有明显的局限性。这有时代的原因,也有他个人的原因。如柳宗元提出“生人之意”的命题,用以和“君权神授”的神学历史观相对立;他又提出“势”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因,用以和“圣人之意”决定社会历史面貌的唯心史观相对立。这无疑是进步的。但“生人之意”跟“势”究竟是什么关系,柳宗元并没有作进一步的探讨;这样,他就没有把他的朴素唯物史观继续推向前进,而“生人之意”这个命题也就不能不拖着一条唯心史观的尾巴。柳宗元史论的最重要的局限或缺陷,是由于他笃信佛教而造成其思想体系上的矛盾,以至于不可能把他的朴素唯物史观贯彻到对宗教的认识领域中去。柳宗元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发端甚早,至永贞革新失败被贬后则有了更大的发展;同时,他从少年时代起就相信佛教,至中年时期则通晓佛教经典。但是,柳宗元却从来没有把“天”“神”“鬼”跟“佛”放到一起一并加以反对,这当然不是一种疏忽,恰恰证明他的朴素唯物史观在宗教面前却步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柳宗元的笃信佛教,又跟一般的佞佛者有所不同,他主要是把佛教当作一种学问、一种思想来看待的。他在回答韩愈“尝病余嗜浮图言,訾余与浮图游”时,认为;“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爽然,不与孔子异道。……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62]。他认为佛教经论“往往与《易》《论语》合”,这就把佛教作了世俗的理解;认为“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这是要证明佛教存在和发展的合理性。由于柳宗元思想上的这种弱点,所以他不能像前辈唯物主义思想家如范缜那样反佛,甚至也不能像同辈唯心主义思想家如韩愈那样辟佛,对佛教作比较合理的说明。造成柳宗元史论的这种局限或缺陷,也还有政治环境的原因和个人遭际的原因。柳宗元说:“与其人游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为其通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图游以此。”中唐以来的政治腐败现象,尤其是永贞革新前后的种种变故,使柳宗元对现实看得更清楚了,“爱官”“争能”“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的龌龊现象使他厌恶,也使他厌倦,这促使他“嗜浮图言“与浮图游”。这些话,固然反映出柳宗元于积极奋发之中确也存在着消极悲观的一面,但这不也正是他对当时腐败政治的愤怒的斥责么?清人章学诚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63]章学诚的话,对于我们认识柳宗元史论之局限或缺陷产生的社会原因和个人原因,是有启发的。柳宗元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思想在佛教面前停止不前了,他的史论也跟着在这里停止不前了,这是难以置信的,但这毕竟又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就像近代哲人黑格尔的辩证法在“绝对观念”面前停止不前,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在历史面前停止不前一样。
[1]柳宗元:《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见《柳河东集》卷三十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01页。
[2]柳宗元:《柳河东集》卷四十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740页。
[3]章士钊:《柳文指要》上卷,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920页。
[4]侯外庐:《柳宗元哲学选集》序,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6年,第21页。
[5]孙昌武:《柳宗元传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35页。
[6]《荀子》卷一《天论》,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9、349页。
[7]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十一《为人者天》,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75页。
[8]董诰等:《全唐文》卷三百九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014页。
[9]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1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5页。
[10]参见严可均:《全梁文》卷二十八、二十九,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115、3120~3121页。
[11]以上见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十九《傅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15~2717页。按:傅奕所著《高识传》,《新唐书·艺文志二·杂传记类》有著录。
[12]《宋书》卷二十七《符瑞志》序:“夫龙飞九五,配天光宅,有受命之符,天人之应。”《宋书》卷三十《五行志》序:“夫天道虽无声无臭,然而应若影响,天人之验,理不可诬。”《南齐书》卷二《高帝纪》赞:“于皇太祖,有命自天。”其帝纪后论多称说“天命”“天意”。《魏书》卷一《序纪》后论:“帝王之兴也,必有积德累功博利,道协幽显,方契神祇之心。”《魏书》卷二《太祖纪》后论:“将人事不足,岂天实为之。”等等。
[13]《梁书》卷六本纪总论:“上天降鉴,此焉假手,天道人事,其可诬乎!”《隋书》卷二《高祖纪》后论:“斯乃非止人谋,抑亦天之所赞也。”
[14]刘知幾:《史通》卷三《书志》,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7页。
[15]以上均见柳宗元:《天说》,见《柳河东集》卷十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85~286页。
[16]以上所引均见刘禹锡:《天论上》,见《刘禹锡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7~69页。
[17]柳宗元:《答刘禹锡天论书》,见《柳河东集》卷三十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03页。
[18]上引《天问》,依《楚辞集注》卷三,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35页;《天对》,依《柳河东集》卷十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27~267页;译语,参照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天问天对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2页。下同。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20页。
[21]柳宗元:《柳河东集》卷十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96页。
[22]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3页。
[23]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8页。
[24]章太炎:《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答铁铮》,见《章太炎全集》(4),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72页。
[25]参见侯外庐:《中国思想史纲》上册,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1年,第166、263、265页。
[26]以上所引见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8页。
[27]见侯外庐:《柳宗元哲学选集》序,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6年,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