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顺宗实录的几个问题(第2页)
三、关于今本的撰者问题
今本的撰者问题,乃是《商榷》一文主旨所在:这不仅涉及为《韩昌黎集·外集·顺宗实录》“正名”的问题,而且还必然影响到对韩愈的评价问题。这里只谈谈“正名”问题。
沈钦韩认为:“略本是韦,详本出韩”;“今以此本(按:指今本《顺宗实录》——引者)与《通鉴考异》校之,无一事与详本合,而适合彼所称略本”。这里,沈提出的公式:略本是韦本,今本又为略本,故今本是韦本,撰者自然是韦。《商榷》则直截了当地提出:“司马光所见的略本,必是韦本亦即今本”。这把沈的公式进一步简化了。
上述两个公式,都包含着一个前提——韦本即是略本。沈对其“证明”很简单:“韦处厚撰者三卷,昌黎撰者五卷”,3卷之数少,故为略本,5卷之数多,当是详本。实际上并没有提出什么论证。《商榷》虽用较多篇幅极力“证明”“略本必是韦本”,但“证明”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商榷》还说:“尽管司马光并没有说略本是韦本,详本是韩本,然而我们根据韩愈的表状,可以作出这种判断的”。可惜的是,却没有进一步说明怎样“作出这种判断”的。根据我的考证和分析,韦本不曾流传,而略本乃韩改本即路随修订本。沈钦韩和《商榷》认为韦本即略本的前提显然无法成立,故沈所谓今本“非韩公本文”及《商榷》所谓“书本亦即今本”亦均不能成立。
应当指出:沈以今本与《通鉴考异》所谓详本、略本加以比较,并得出今本“适合彼所称为略本”,是正确的。同样,《商榷》对这点的认识也是正确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分歧。但由于我们的前提并不一致,结论自然歧异。我提出的公式是:韩改本是为略本,今本亦为略本,故今本乃韩改本无疑,其撰者当是韩愈。
至此,还有什么疑义呢?在《商榷》看来,还是有的。因该文开篇即以“抓住了一个疑点作为突破口”,证明今本非韩愈所作。这个“疑点”是:
人们知道:研究永贞革新的第一手史料,就是《顺宗实录》。两唐书中的《顺宗纪》自然是据此制订而成的了。可是《旧唐书·顺宗纪》末引用了大段韩愈的话,却不见于韩愈集中的《顺宗实录》,这就值得研究了。这段话,刘昫冠以“史臣韩愈曰:顺宗之为太子也”云云……我认为《旧唐书》所引的这一段话,肯定是韩愈写的《顺宗实录》的结束语——“史臣赞”。
可是出乎我意外的是:韩愈集中的《顺宗实录》里竟找不出《旧唐书》所引的那一段话来,遍查《韩昌黎集》也毫无踪迹。对此只有两种解释:一、这段话被删了;二、今本韩集中的《顺宗实录》本身可疑,《旧唐书》的主修者刘昫所见的不会是这个本子。
《商榷》根据这一“意外”发现推论:路随“刊正”《顺宗实录》时,“关于歌颂顺宗的内容,是绝不会被删去的。再说,那些话如果早在文宗朝就被刊去了,那刘昫又何从引用呢?”“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怀疑:难道刘昫所引用的韩愈的那一段歌颂顺宗而贬王叔文等人的话,会出自与今本《顺宗实录》不同的一种本子吗?”
这是《商榷》所“抓住”的“疑点”,亦即它推翻“南宋以来的旧说”,并替今本“正名为韦本”的“突破口”。现在,让我用史实来解开这些“疑点”并弥合这个“突破口”。
(一)关于《旧唐书·顺宗纪》后论(即“史臣韩愈曰”云云)的“去向”问题
《商榷》反复强调的那些话,尽管说得斩钉截铁,但却未必符合史实。查《旧唐书·顺宗纪》,其后论“史臣韩愈曰”云云凡7行:前6行,讲了6件事(善隶书,礼重师傅,从幸奉天,阻裴延龄等为相,侍宴鱼藻宫,未尝以颜色假借宦官),所记皆顺宗为太子时之嘉言懿行;末1行,讲顺宗的“践祚”和“传政”。这些内容果真不见于韩集中的《顺宗实录》吗?否。只要翻开韩集,就会看到上述所举的前4事赫然载于《顺宗实录》首卷。二者相较,内容完全一致;所不同者,《顺宗实录》较详,《顺宗纪》后论较略。由此:第一,《商榷》的上述判断是没有根据的。第二,《商榷》认为《旧唐书·顺宗纪》后论所引韩愈这段话,“肯定是韩愈写的《顺宗实录》的结束语——‘史臣赞’”;这一判断又不正确,这段话恰源于《顺宗实录》首卷开篇。以下史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韩集《顺宗实录》首卷记顺宗为太子时从幸奉天事曰:“德宗之幸奉天,仓促间,上(按:指顺宗——引者)常亲执弓矢,率军后先导卫,备尝辛苦。”据韩愈《表状》所说,上面这件事情,是他在元和十年(815年)夏最后修订《顺宗实录》时,奉宪宗示补记于首卷的[27]。《表状》所云与今本所记完全吻合。这是《旧唐书·顺宗纪》后论“史臣韩愈曰”云云确实出自韩愈《顺宗实录》首卷的有力证据,也是今本绝非韦撰、定系韩著的有力证据。
(二)关于刘昫所引《顺宗实录》的本子问题
《商榷》问道:《旧唐书·顺宗纪》后论所引韩愈的话,“如果早在文宗朝就刊去了,那刘昫又何从引用呢?”难道这段话“会出自与今本《顺宗实录》不同的一种本子吗?”《商榷》提出这些问题的本意,是为证明刘昫所引与今本不是一个本子,亦则不是出于同一作者,进而证明他的今本非韩著而系韦撰的结论。
然而,《商榷》作者反复强调《旧唐书·顺宗纪》后论所引的韩愈那段话,其大部分内容既见于今本《顺宗实录》,说明今本出于韩愈之手无疑;其另一部分内容却又未见于今本,说明今本《顺宗实录》乃是刘昫所引《顺宗实录》的删改本,亦无疑。这就再次证明:《通鉴考异》所谓详本是为刘昫所引本即韩原本,所谓略本是为今本即韩改本,撰者都是韩愈。由于《商榷》只看到韩原本和韩改本的共同点,忽略了其不同点,又以不曾传世的韦本附会略本,因而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三)关于今本《顺宗实录》本身是否可疑的问题
为了真正弄清事情真相,恢复史事本来面目,我想再赘述儿句。先看《旧唐书·顺宗纪》后论中的后一部分,即不见于今本《顺宗实录》的那一部分内容:
尝侍宴鱼藻宫,张水嬉,彩舰雕靡,宫人引舟,为櫂歌,丝竹间发,德宗欢甚。太子(按:指顺宗——引者)引诗人“好乐无荒”为对。每于敷奏,未尝以颜色假借宦官。居储位二十年,天下阴受其赐。惜乎寝疾践祚,近习弄权;而能传政元良,克昌运祚,贤哉![28]
这一段刘昫所引《顺宗实录》(详本)当有,今本《顺宗实录》(略本)则无的话,虽在文字上已经刘昫等人删节,但内容上当不会与原文有出入。问题是:今本为什么没有这后一部分内容?其实,只要联想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联想到文宗命路随“刊正”“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问题就清楚了。这段话所举内容恰恰涉及“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并牵连宦官,因而被路随“刊去”。如德宗奢侈**逸,顺宗“引诗人‘好乐无荒’为对”;顺宗不满于奴才干政,“每于敷奏,未尝以颜色假借宦官”;顺宗“传政元良”,等等。这些记载,都使“宦竖不喜”,“内官恶之”[29]。尤其是后来宪宗为“内官陈弘志弑逆”[30]事件发生,这种“不喜”“恶之”乃发展为深讳大忌。韩愈《顺宗实录》在穆宗朝以后所经历的命运,其源盖出于此。
已故著名史家陈寅恪先生,在《〈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31]一文中,对造成《顺宗实录》这种命运的历史原因作了详尽的考证。该文结末处一段,至为得当,可视为关于这桩历史公案的公正判决:
韩退之与宦官俱文珍有连……故《顺宗实录》中关涉宫禁诸条,既传自当日之阉宦,复经宪宗鉴定添改,则所纪者,当能得其真相,但即因是转为阉人所恶。盖其党类于永贞之末,胁迫顺宗以拥立宪宗之本末,殊不欲外廷知之也。及宪宗又为内官所弑,阉人更隐讳其事,遂令一朝国史,于此大变,若有若无,莫能详述。然则永贞内禅及宪宗被弑之二大事变,即元和一代,其君主与宦官始终之关系,实为穆宗以后阉党之深讳大忌,故凡记载之涉及者,务思芟夷改易,绝其迹象。[32]
陈先生的考证和分析,雄辩地揭示了“唐代自中叶以后,凡值新故君主替嬗之际,宫禁之中,几例有剧变,而阉宦实为此剧变之主动者”这一历史现象;指出了宦官对这类事件“深忌甚讳,不欲外廷有所得闻”,“以免其族类为士大夫众矢之的”的卑怯心理。
韩原本终于在文宗朝遭删改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而《旧唐书·顺宗纪》后论中的后一部分内容不见于今本,也就不足为怪了。今本虽非刘昫所引之韩原本亦即详本,但确为路随删订之韩改本亦即略本,其撰者为韩愈(包括沈传师、宇文籍)已毋庸置疑。要之,《商榷》认为“今本韩集中的《顺宗实录》本身可疑”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商榷》由于立论缺乏充分根据,导致了一系列推论失当,以致造成最后结论的错误。[33]
[1]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1期。
[2]沈钦韩:《韩集补注·顺宗实录一》,光绪十七年三月广雅书局刊本,见《广雅丛书》第531册;参见《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94页。
[3]参见钱冬父:《韩愈》,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8页。
[4]载《文学评论丛刊》第7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328页。以下简称《商榷》。
[5]韩愈:《韩昌黎全集》卷三十八,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4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