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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与顺宗实录1(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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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韩愈的思想里也存在不少消极的因素。他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中曾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他甚至表示“行且谋引去”,要辞掉史馆修撰的工作。但是,这毕竟不是他思想中的主流。与韩愈有密切交往的柳宗元指出:这“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23],因为柳宗元“昔与退之期为史志甚壮”[24]。他们是曾经立志要在史学上做一番大事业的,基于此,柳宗元在唐宪宗元和九年(814年)正月二十一日致书韩愈,善意地批评了韩愈的某些消极观点,并热情地鼓励他:

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25]

“操行坚正”的韩愈,为人坦率、诚恳,次年,他撰成《顺宗实录》,没有辜负人们对他的期望。

《顺宗实录》在唐代的政治生活中,尤其是在唐代的官修史书的工作中,曾经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议者哄然不息”[26]。《旧唐书·韩愈传》说:

时谓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穆宗、文宗尝诏史臣添改,时愈婿李汉、蒋系在显位,诸公难之。而韦处厚竟别撰《顺宗实录》三卷。

这一段关于韩愈及其《顺宗实录》的文字,于事实、于情理都存在着许多谬误,且与《旧唐书》其他各处所记往往矛盾抵触。这里,至少有三个问题是需要加以讨论和澄清的。

(一)关于“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的问题

认为“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是造成《顺宗实录》“颇为当代所非”的原因,进而证明韩愈无“史笔”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旧唐书·路随传》:“初,韩愈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往往于上前言其不实,累朝有诏改修。”这几句话,是说到了问题的症结了:“颇为当代所非”,原来是“内官恶之”;“所非”的原因也并非“繁简不当”,而是“说禁中事颇切直”。把“切直”加上“不实”的罪名,实在是太荒谬了。《新唐书·路隋(随)传》说:“初,韩愈撰《顺宗实录》,书禁中事为切直,宦竖不喜,訾其非实,帝诏隋(随)刊正。”“宦竖不喜,訾其非实”,这把宦官曲意攻击《顺宗实录》的真实情况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朱熹认为:“退之作史,详略各有意,‘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其褒善贬恶之旨明甚”,并认为《新唐书·路隋(随)传》所论“此言是也”[27]。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在著录《顺宗实录》时,也都采用《新唐书·路隋(随)传》的说法[28]。这些,反映了宋人对韩愈撰《顺宗实录》而遭到非难的不平。

至于韩愈的“史笔”,《顺宗实录》已作了最好的回答。这里还须说明的是:当朝宰相认为韩愈“有史才”,柳宗元称赞韩愈是“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朱熹说韩愈“作史”有方。可见韩愈的“史笔”是自有公论的。《旧唐书·韩愈传》对此持讥刺和否定的看法,显然是大错特错了。

(二)关于《顺宗实录》的“改修”问题

《旧唐书·韩愈传》称:“穆宗、文宗尝诏史臣添改”;《旧唐书·路随传》也说“累朝有诏改修”。然而,对韩愈所撰《顺宗实录》的“改修”,事实上只进行了一次。

《唐会要》记: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中书侍郎、监修国史路随奉旨对《顺宗实录》“重加刊正,毕日奏闻”[29]。但《旧唐书·路随传》则记:大和七年(833年),路随进《宪宗实录》后,“文宗复令改正永贞时事”。这就把改修《顺宗实录》的时间推到大和七年以后去了。以上二说,后者当误。据《旧唐书》卷十七下《文宗纪》、卷一百四十九《蒋乂传》附《蒋系传》、卷一百七十三《陈夷行传》等各卷所记,路随等奏进《宪宗实录》,均在大和四年(830年)而非大和七年(833年)[30]。可见,路随奉旨改修《顺宗实录》,应如《唐会要》所记,当在大和五年(831年)。

路随在什么情况下对《顺宗实录》进行改修,又是怎样进行改修的?从路随给唐文宗的一道奏章[31],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个问题:第一,唐文宗令路随对《顺宗实录》进行改修的指示下达后,朝廷大哗,周居巢、王彦威、李固言、苏景胤等人纷纷上疏,“具陈刊改非甚便宜”;而且“班行如此议论颇众”,弄到了“庶僚竞言”“表章交奏”的地步。于是监修国史路随也担心“果获修成”,“终为时累”。《顺宗实录》在文宗朝廷上毁誉纷纷,引起这么大的争论,绝不只是怎样看待一部史书的问题,而是曲折地反映了唐代中期以来庶僚集团和宦官集团的矛盾和斗争。第二,路随在上疏中指出:“韩愈所书,亦非己出,元和之后,已是相循”,说明韩愈所撰《顺宗实录》不仅曾经得到唐宪宗的认可,而且在元和年间已相循抄录,广为流传了[32]。这个事实,与《旧唐书·韩愈传》所说《顺宗实录》“颇为当代所非”不相符合。随意改修史书,何能取信后人?这个意思,路随在上疏中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还是不难看出来的。可见,围绕着改修《顺宗实录》的争论,也反映了史学上直书与曲笔两种史学传统的斗争。第三,由于上述两个原因,路随只好请求唐文宗对改修《顺宗实录》做出具体指示,这是他不得不采取的一个折中办法。唐文宗最后指示说:“其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寻根访柢,盖起谬传,谅非信史。宜令史官详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33]唐文宗所说的“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原是“谬传”,应予以“刊去”,这就清楚地表明了韩愈《顺宗实录》为“当代所非”的具体内容和本质所在。

今存《顺宗实录》,由于只“改正”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其他不要更修”,故大体上还保存着韩愈所撰原本的面貌。《新唐书》说:“自韩愈为《顺宗实录》,议者哄然不息,卒窜定无完篇,乃知为史者亦难言之。”[34]这话对韩愈及其所撰《顺宗实录》颇抱同情之感,但说“卒窜定无完篇”,是过分夸大了。

(三)关于“韦处厚别撰《顺宗实录》三卷”的问题

韦处厚撰《顺宗实录》3卷,如韩愈的《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所说,分明是在韩愈撰《顺宗实录》之前,因其“未周悉”,监修李吉甫乃命韩愈“重修”。韩愈“重修”《顺宗实录》始于元和八年(813年)十一月,可知韦处厚撰《顺宗实录》当在此之前。韦处厚在唐宪宗元和初任史职,后因坐与韦贯之“友善”,出为开州刺史[35]。考韦贯之被“诬以朋党”,贬为湖南观察使,事在唐宪宗元和六年(811年)[36]。由此可证:韦处厚罢史职,出为开州刺史,亦应为是年[37]。准此,韦处厚撰《顺宗实录》(亦称《先帝实录》)3卷,当在宪宗元和六年(811年)之前。而《旧唐书·韩愈传》记此事于韩愈撰成《顺宗实录》之后,即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之后,确系误记。这个讹误,客观上也起了贬低韩愈及其所撰《顺宗实录》的作用,故不能不予以澄清。

韩愈修撰的《顺宗实录》同唐代历朝实录一样,成为五代与两宋人们研究唐代历史的极其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而由于两宋以后,唐代实录多已亡佚,后之治史者得以通过《顺宗实录》大体了解唐代实录的一般情况。这当然不能不归功于韩愈。至于韩愈“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性明锐,不诡随”的品格,以及他的叙事“切直”的史笔,则更是难能可贵的。

韩愈在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声望,这是为人们所公认的;韩愈在史学史上的贡献,也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1]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3期。

[2]范文澜:《中国通史》第4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06页。

[3]参见韩愈:《韩昌黎全集》外集卷六至卷十,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499~518页。

[4]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六十《韩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04页。

[5]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六十《韩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98页。

[6]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韩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57页。

[7]韩愈:《韩昌黎全集》卷三十八,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448~449页。

[8]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四十八《李吉甫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996页。

[9]见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二》、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宇文籍传》。

[10]李汉:《韩昌黎全集》序,见韩愈:《韩昌黎全集》,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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