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政论的历史底蕴1(第2页)
关于人才问题,魏徵首先从一个根本原则说起,即“为国之基,必资于德礼;君子所保,惟在于诚信。诚信立则下无二心,德礼形则远人斯格。然则德礼诚信,国之大纲,在于父子君臣,不可斯须而废也”[20]。这是明确表明,在最高统治集团中,尤其在君臣之间,要保持着“德礼诚信”的原则,而这原则实际上是维系政治统治的关键,即所谓“国之大纲”。熟悉历史经验的魏徵深知,最高统治集团中的猜忌、矛盾、倾轧,既无“善始”可言,更谈不到“克终”。因此,他在论述人才问题时,首先提出“德礼诚信”的前提。
在这个前提之下,或者以这个前提为标准,就是鉴别人才的问题,于是魏徵反复论说区别君子、小人的重要性。他认为,君子、小人的特点是:“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则何所不至”[21]。这里说的“貌同心异”很重要,即不可以以“貌”取人,而应识其“心”迹;君子能“杀身以成仁”,小人只是“唯利之所在”。关于君子、小人之辨,这是历代政治家和思想家都关注的问题,但魏徵并非无的放矢,在他看来,唐太宗即位十年左右,在对用人的问题上,已不如贞观初年那样谨慎、郑重了,即他在上疏中指出的“虽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终之美”。因其所论实有所指,洞察力和尖锐性也就显得格外突出。
诚然,在这个问题上,魏徵同样显示出他的丰富的历史知识和历史智慧,使其所论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和令人信服的启示意义。魏徵在上疏中写道:
夫君能尽礼,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义,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吾欲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无害于霸乎?”管仲曰:“此极非其善者,然亦无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22]
魏徵在举出具体的历史借鉴之前,首先强调“尽礼”“竭忠”“无私”“相信”,这在君臣之间、内外之间、上下之间都是相互牵连的几种关系,若无这种相互关系,则所说都是空话,都是老生常谈的高调。凶此,魏徵把这几种关系最后都落到一个“信”字上面,认为“信之为义大矣哉”,是最高统治集团的伦理关系的核心和应当恪守的根本准则。
在魏徵所引齐桓公与管仲关于“霸业”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二人对于政治统治在理解上有很大的区别。在管仲看来,齐桓公要维持“霸业”,关键在于知人、用人。而管仲一连说了知、用、任、信、无使小人参之等几重相互关联的环节,显示了管仲关于用人的政治智慧;千余年之下,魏徵推崇管仲的用人思想,则显示出魏徵在用人问题上也具有这样的历史智慧。魏徵在这篇上疏的最后,把君子、小人特点的区分以及用人的得失,直接同政治统治的“危亡”联系起来,俨然是对这个问题所做的总结性认识,他写道: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之以信,厉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后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则小人绝其佞邪,君子自强不息。无为之化,何远之有?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罚不及于有罪,赏不加于有功,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锡祚胤,将何望哉![23]
魏徵的这段话,既是对知人、用人问题的说明,又像是对居安思危
思想的诠释,而联系所谓“永锡祚胤”的话,又像是针对他所概括的那个历史规律性现象的论证,这要看读者如何去理解。但是,上述三个方面的问题,本是不可截然分开的:认识、政策和人才,任何一个环节都是重要的,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中国史学上,凡有较大历史影响的史学家,都认识到人在历史进程中的重大作用。在这方面,司马迁是一位先驱者。首先,他充分肯定人在历史转折关头或在大事变中的作用。他赞扬刘敬的胆识,说他“脱挽络一说”,向刘邦献定都关中之策,乃“建万世之安”[24]。他评价曹参说:“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25]他论周勃说:“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26]司马迁不仅对在亡秦、建汉、安邦这些重大事件中有关的历史人物做出评价,对于历史上类似的历史人物,也都能做出恰当的评价。其次,他明确提出,人的智谋在历史进程中有重要的作用。司马迁评论苏秦说:“起闾阎,连六国从(纵)亲,此其智有过人者。”[27]他赞扬陈平在汉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后又在诸吕之乱中“定宗庙”,于是“以荣名终,称贤相”,“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28]他比较晁错、主父偃在对待刘氏诸王策略上的得失时指出:“安危之机,岂
不以谋哉?”[29]六国合纵,平诸吕、定宗庙,削弱诸王,这些都是重大的决策,司马迁认为人的智谋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最后,他强调用人的恰当与否,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安危。他认为,“君子用而小人退”,是“国之将兴”的征兆;反之,“贤人隐,乱臣贵”则是“国之将亡”的迹象。于是他引用前人的话说:“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30]司马迁在考察汉与匈奴的关系时,又寓意深长地指出:要使国家强盛、太平,“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31]
司马迁的这些论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不能不影响有丰富历史知识的魏徵,而司马迁和魏徵在用人方面的思想也会影响到魏徵以后的史学家,司马光即是突出代表。司马光在《历年图序》中指出:“国之治乱,尽在人君。人君之道有一,其德有三,其才有五。”他把“人君之道”置于最重要的位置。那么什么是“人君之道”呢?司马光论述道:
何谓人君之道一?曰:用人是也。蕞尔之国,必有正直忠信之士焉,必有聪明勇果之士焉。正直忠信之谓贤,聪明勇果之谓能。彼贤能者,众民之所服从也,犹草木之有根柢也;得其根柢,则其枝叶安适哉?故圣王所以能兼制兆民,包举宇内,而无不听从者,此也。凡用人之道:采之欲博,辨之欲精,使之欲适,任之欲专。[32]
从司马光的这些论述来看,可以说他继承了魏徵的历史思想,而且在理性认识方面又向前推进了。
由此可见,从司马迁、魏徵,到司马光,史学家们对于用人与治国安邦的密切关系,在认识上具有连贯性,是重要的政治思想遗产。而在政治实践方面,魏徵因其时代条件、政治地位和社会伦理关系的特殊,而具有极其重要的积极作用,可以看作是“贞观之治”的指导思想之一。
四、余论
魏徵的这四篇上疏,论时政之道而始终不离开以史为鉴,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深邃历史见识的政治家。他的这些政论,在当时的政治舞台上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和作用?《旧唐书》本传所载甚为简略,作者这样写道:
太宗手诏嘉美,优纳之。尝谓长孙无忌曰:“朕即位之初,上书者或言‘人主必须威权独运,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慑服四夷。唯有魏徵劝朕‘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朕从其语,天下大宁。绝域君长,皆来朝贡,九夷重译,相望于道。此皆魏徵之力也。”[33]
这段话置于魏徵上第四疏之后,好像是针对魏徵的这四篇上疏所说的。但细察其意,这话是针对唐太宗自“即位之初”以来魏徵的历次上疏、诤谏的评价。那么,对于这四篇极有影响的论时政疏,唐太
宗当时是怎样看待的呢?吴兢《贞观政要》一书留下了一点历史的痕迹:
——当唐太宗读到魏徵关于知人、用人与政治“危亡”这篇上疏时,“览而叹曰:‘若不遇公,何由得闻此语?’”[34]
——当唐太宗读到魏徵论居安思危、明德慎罚之疏时,“深嘉而纳用”[35]。
——当唐太宗先后读到魏徵关于历史上为何“克终者鲜,败亡相继”以及“十思”之疏时,甚为震动,史载:
太宗手诏答曰:“省频抗表,诚极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非公体国情深,启沃义重,岂能示以良图,匡其不及……公之所陈,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弦、韦。必望收彼桑榆,期之岁暮,不使康哉良哉,独美于往日,若鱼若水,遂爽于当今。迟复嘉谋,犯而无隐。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36]
纵观《贞观政要》的这几处记载,大致可以说明唐太宗对魏徵的这四篇上疏的积极反应,一方面是对魏徵的赞扬,一方面反躬自察,所谓“公之所陈,朕闻过矣”,“朕将虚襟静志,静伫德音”等语,反映了一代明君的气度与见识,这是中国古代政治史上诤谏和纳谏的一段极有影响的史事,它告诉后人一个道理:诤谏,不仅需要政治上的胆识,还需要历史智慧;而纳谏不仅需要气度,还需要真诚。
当然,尽管如此,魏徵试图以自己的历史智慧和政治勇气,提出避免历史上的“取之者易而守之者难”,善始者多而克终者寡的规律性现象,因阶级的、历史的局限而必不能实现其目的,但他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并力图为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所做的思考,还是很有意义的。魏徵之所以不能从事实上解决他所提出的带有规律性的历史现象,正是因为他揭示的是一个历史的法则、历史的规律,而这一法则、这一规律是身处当时环境之中的人所无法解决的。具体说来,魏徵不论讲了多少道理,有些道理甚至是深刻的和精辟的,但他始终是把希望寄托在唐太宗一人的身上,这当然也产生了一定的政治作用,但事实上唐太宗不仅与魏徵生活在同一个历史环境之中,而且他本人也是在变化的,晚年的唐太宗也是向着消极、懈怠的方向发展。早在贞观十三年(639年),魏徵上“十渐疏”,起首这样写道:
臣奉侍帷幄十余年,陛下许臣以仁义之道,守而不失;俭约朴素,终始弗渝。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顷年以来,浸不克终。谨用条陈,裨万分一。[37]
“十渐疏”所指出的唐太宗“其渐不克终”的十个方面是:求珍奇,倾民力,拒直谏,远君子,尚奇异,轻臧否,好畋猎,疏上达,荒政事,重徭役。魏徵对唐太宗在这十个方面的变化深为忧虑,他在“十渐疏”的最后写道:
夫祸福无门,惟人之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今旱熯之灾,远被郡国,凶丑之孽,起于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惧忧勤之日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臣所以郁结长叹者也![38]
这一点唐太宗本人也是承认的[39]。
至于唐太宗以后的唐朝君主,虽有唐玄宗、唐宪宗等有作为的君主,但总的趋势,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不断由盛而衰了。对此,北宋史家范祖禹在其所著《唐鉴》一书中作了深刻的分析[40]。在中国古代,一个帝王如唐太宗这样的“明君”,一个朝代如唐朝这样盛大的皇朝,尚且不能走出“克终者寡”的历史规律,何况历史上的其他帝王、其他朝代!唐太宗、魏徵以及历史上其他一些政治家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寻求摆脱这种现象的出路,虽然都未能如愿,但却给后人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思考,这或许就成了他们对历史贡献的一部分。
魏徵政论的历史底蕴,是他的政治敏感和历史智慧相结合的表现,也是他的诤谏风格的突出特点,政治和史学的关系,在魏徵那里,实际上也就是古今关系的反映。
作为政治人物的魏徵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宋史》中的《王安石传》《李纲传》,《辽史·萧陶隗传》《金史·世宗本纪下》《元史·贺胜传》《明史·郭敬传》等,都有后人关于魏徵的评论和赞颂。如金世宗对大臣说:“朕观唐史,惟魏徵善谏,所言皆国家大事,甚得谏臣之体。”[41]这两句评论,把魏徵政论的历史价值作了高度概括。正史以外他书,也有关于魏徵的评论,如元代官员曾讨论这样一个问题:“今居官之人有如魏徵者否?”答案是:“今之人侧媚成风,欲比魏徵实多愧矣。”[42]这是把魏徵作为衡量政风的标准来看待的。
当魏徵成了历史人物的时候,人们记住他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为他的诤谏所感动、所感奋,人们对他的政论中的历史底蕴并不十分在意。然而,魏徵之所以成为魏徵,他之所以能以他的诤谏说服最高统治者,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洞察历史。因为洞察历史,引史为鉴,从而具有说服力和震撼力,在政治生活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
[2]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十一《魏徵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47页。
[3]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十一《魏徵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50页。
[4]参见《历史研究》1979年第8期。按:时年,该刊为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