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略论(第3页)
公子曰:请闻其说。
先生曰:释氏之法,则有空而无滞,人我兼忘,超出生死,归于寂灭,象外之谈也。老子之义,则谷神不死,玄牝常存,长生久视,腾龙驾鹤,区冲之教也。至于止恶尚仁,胜残去杀,并有益于王化,无乖于舆俗。今以众僧犯律,道士违经,便谓其教可弃,其言可绝,奚异责梼杌而废尧,怨有穷而黜禹,见瓠子之泛滥远塞河源,睹昆岳之方阳遽投金燧?曾不知润下之德为利已远,变腥之用其功甚博。井蛙观海,局于所见轮回长夜之迷、自贻沉溺之苦。疑误学者,良可痛焉![30]
从这一段议论中,可以看出虞世南对于释、道二教在精神统治方面所起的作用是了解得十分透彻的,即所谓“有益于王化,无乖于舆俗”。因为它们所起的作用很大,所以不应以“众僧犯律,道士违经”为由而毁灭它们;那些毁灭释、道的人,就跟井底之蛙一样,眼光狭小,是很可悲的。如果不是从文化的角度而是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虞世南简直是在进行说教了。但他毕竟是一个文人,是一个学者。他是从儒、释、道各自所宣扬的最高境界来判断它们之间的关系的,所以他对它们在现实中所产生的冲突就采取了斥责的态度。从史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文化意识,表明佛学已经深深地渗透到史学中来了。虞世南的上述看法,对于了解整个唐代史学跟佛学的关系是很重要的。
《帝王略论》残卷和佚文还涉及对其他不少历史人物的评价,这里就不一一详述了。
从封建社会的政治统治和最高统治者的“为君之道”来看,或者从当时的时代特点来看,《帝王略论》所讨论的问题是很重要的;在一些具体论点上,或发前人之所未发,或具有鲜明的历史启发作用。这些,对于研究历史和研究史学的人,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在这个问题上,我对王重民先生的看法未敢苟同。王先生说:“是书文辞肤浅,诚为初学而作;然若以此疑非出于虞氏手,虞氏固有《兔园册》,颇行于时矣。”依我的浅见,此书文辞固不深奥,但它讨论的问题却重在“治乱之迹,贤愚二贯”,使人认识到明者可为规范,昏者可为鉴戒。因此,似不便把通俗说成“肤浅”;也不能把讨论皇朝成败、人君贤愚这样重要的问题视为“为初学而作”。至于说“虞氏固有《兔园册》,颇行于时矣”,以《兔园册》作为旁证来证明《帝王略论》的“肤浅”,也是有问题的。《兔园册》是否为虞世南所作,王国维早已提出怀疑,认为“世南入唐,太宗引为记室,即与房元龄对掌文翰,未必令撰此等书”[31]。王氏所疑,是有根据的。另据《困学纪闻》所云,《兔园册府》乃“唐蒋王恽令僚佐杜嗣先仿《应科目策》,自设问对,引经史为训注”。李恽为太宗第七子,贞观十年(636年)封蒋王[32],时虞世南为秘书监,且已79岁高龄,绝无为是书之理。王国维考证此书写成当在蒋王为安州都督任上,亦可证此书与虞氏毫无关系。《兔园册府》后来成为一部流传很广的通俗读物[33],故有人嫁名于虞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此外,我以为《帝王略论》在史学上的价值还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它是中国史学史上较早的历史评论著作。中国史学中的历史评论,有长久的传统和多种多样的形式。从《左传》的“君子曰”到《史记》的“太史公曰”,这是一种很突出的历史评论形式。而司马迁的于叙事中寓论断的方法,则是历史评论发展的一种高级形式。同时,先秦时期以来的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也有不少历史评论的专篇。但作为历史评论的专书,在唐代以前却不多见,而作为贯穿古今的历史评论专书则寥若晨星。《帝王略论》很可能是我们今天所知道、所见到的这方面的最早著作。第二,以问答的形式撰写历史评论,这是《帝王略论》的一个创造。中国古代典籍,很早就有较多采用问对形式进行表述的,如《论语》,如《孟子》。在一些较早的史书中,也有在一些篇章里把问对写得十分精彩的,如《左传》《国语》《战国策》,如“前四史”等。但运用问答的形式撰写一部完整的历史评论著作,《帝王略论》实属首创。如前所述,它的每一首史论都由“公子曰”“先生曰”这样一问一答构成,有的多至三问三答。这种形式有两个好处:一是容易把问题提得明确,便于理解;二是生动活泼,以利流传。盛唐时期赵蕤撰《长短经》和中唐时期马总撰《通历》,部分或全部采用《帝王略论》中的评论,绝非偶然。《帝王略论》在历史比较方法上有广泛的运用,我已另有专文评论,此不赘述。所有这些,对我们今天的史学工作还是有一定的启发的。
要之,《帝王略论》不独是唐初史论的杰作,就是在整个唐代史论中,在中国历史评论发展史上,也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1]原载《华北石油教育学院学刊》1987年第2~3期合刊,收入本书时,吸收了1987年第3期《书品》所载拙文《从〈唐文拾遗〉说到〈帝王略论〉》之部分内容,并有较大的修改。
[2]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十二《虞世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66页。
[3]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十二《虞世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70页。
[4]董诰等:《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86页。
[5]分别见欧阳修等:《新唐书·艺文志》之仪注类、杂家类、类书类、别集类,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91、1563、1597页。
[6]见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70~476页、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一百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96~1407页。
[7]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五上,史部编年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02页。
[9]见马总:《通历》卷首,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
[10]以上均见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卷二史部“帝王略论”条,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4~97页。以下引此,不另注。
[11]黄永武:《敦煌宝藏》,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63~67页。
[12]刘知幾:《史通》卷十六《杂说上》,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63页。
[13]赵蕤:《长短经》,见顾修:《读画斋丛书》己集,书名题为《儒门经济长短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4]陆心源:《唐文拾遗》卷13辑为39首,然其中有5首(即论南朝宋武帝、梁武帝、陈后主、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等)提行不妥,应予以合并,实为34首。
[15]这58首论所评论的人物是:夏禹、太康、成汤、伊尹与傅说、桀与纣、周文王、武王、周公、宣王、幽王与厉王、平王、秦始皇、汉高祖、文帝与景帝、武帝、昭帝、昌邑王、宣帝(以上见敦煌本残卷)、元帝、王莽、光武帝、汉祖与光武之臣、桓帝与灵帝、三国君主(以上见《长短经》)、晋宣帝、景文帝、武帝、惠帝、元帝、明帝、孝武帝、桓玄、宋高祖、文帝、孝武帝与明帝、齐高帝与武帝、明帝、宋齐废主、梁武帝、元帝、陈高祖、文帝与宣帝、后主、魏道武帝、太祖与太武、献文帝、孝文帝、孝明帝、孝庄帝、齐神武帝、文宣帝、武成帝、后主、宇文泰、宇文护、周武帝、宣帝、隋文帝(均见《通历》)。以上,除十六国外,对各朝君主均有所评论。
[16]见马总:《通历》卷四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9~20页。
[17]见马总:《通历》卷十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10页。
[18]见赵蕤:《长短经》卷二《君德》篇所引,读画斋丛书本。按:赵蕤在征引时,将“公子曰”改为“或曰”,“先生曰”改为“虞世南曰”,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故不书“世”。下同。
[19]见赵蕤:《长短经》卷二《君德》篇所引,读画斋丛书本。
[20]见马总:《通历》卷六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1页。
[21]见马总:《通历》卷八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87页。
[22]敦煌本《帝王略论》残卷(伯2636号)卷一。
[24]吴兢:《贞观政要》卷一《君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页。
[25]敦煌本《帝王略论》残卷(伯2636号)卷二。
[26]见马总:《通历》卷六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4页。
[27]见马总:《通历》卷六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2页。
[28]见马总:《通历》卷七之末“先生曰”,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9页。
[29]见马总:《通历》卷七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7页。
[30]见马总:《通历》卷十所引,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10页。
[31]《唐写本〈兔园册府〉残卷跋》,见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二十一。此文亦收入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05页。
[32]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十六《太宗诸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660页。
[33]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十九“诙谐所累”条:“北中村墅多以《兔园册》教童蒙。”(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50页)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五十五《刘岳传》:“《兔子园册》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