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牵念(第1页)
林砚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沈渡才缓缓合上门。屋里的暖光还亮着,桌上那杯温水的余温顺着杯壁浸进掌心,像林砚刚才递水时指尖的温度,轻而软地落在她心里。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江风裹着夜雾涌进来,带着熟悉的腥气。远处的码头还亮着零星的灯,像沉在江底的星子——那是她守了三年的地方,寒来暑往,潮起潮落,每个深夜都撑着船在江面慢慢漂,江风刮得脸疼,浪头拍得船板发颤,却不敢停。她总盼着能从浪里寻回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片戏服碎片,一缕未散的气息。可今晚,这冷硬的夜色里,竟多了点不真切的暖。
沈渡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内侧的暗红布料。那是师姐孟瑶当年戏服的边角料,三年前她从江里寻回师姐的遗体时,戏服只剩这一小块,针脚细密的缠枝莲纹浸在江水里,像被揉碎的月光。她把布料缝在袖口,一藏就是三年,连把她当亲妹的苏晚都没说过。守江的夜里,风大时她就攥着这布料,指尖蹭过细密的针脚,像还能触到师姐当年的温度。
“师姐……”她低声念了句,喉间发涩。当年师姐在临江剧团的戏台上唱《牡丹亭》,水袖一扬,连江雾都能暖透,她和苏晚挤在后台的布帘后,眼睛亮得像偷了戏文里的光。师姐总说,昆曲是活的,绣活是温的,能裹住人心底的软,可如今,软的都沉进了江底,只剩冷硬的执念缠着她。守江的这些年,她见过太多别离,却始终跨不过师姐溺亡的那道坎——若不是那天她赌气没去送师姐,若不是她晚到了码头一步,师姐是不是就不会被浪卷走?
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是林砚发来的消息:“药记得按时吃,门窗关好。”沈渡盯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在“关好”两个字上停了很久,才慢慢打字回了个“嗯”。这是她第一次和除了苏晚、师姐之外的人,有这样细碎的往来。守江的日子太孤寂,她早已习惯了把心门焊死,可林砚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却像一把细钥匙,轻轻撬开了条缝。
夜渐深,沈渡躺在窄小的床上,却没什么睡意。枕头边放着苏晚留下的绣线盒,木质的盒身被摩挲得发亮,她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绣线,最底层压着半张戏票——是三年前师姐最后一场《牡丹亭》的票根,边角被水浸得发皱,却还能看清“临江剧团”四个字。她摸出盒底的绣针,针尾刻着半朵寒梅,是师姐送她的出师礼。指尖捏着绣针,那些被江水磨钝的记忆忽然清晰:师姐坐在戏服间的竹椅上,手把手教她“双绣回针”,绣线在指尖绕成柔润的圈,“小渡,这针要稳,像撑船的桨,慢一点,才不会偏。”
沈渡试着在旧布上绣了一针,针脚生涩得厉害,指尖的薄茧蹭过布面,带着点硌人的疼。这茧是三年来撑船磨的,是夜里在江风里攥紧船桨磨的,早把当年绣活留下的软茧覆盖得严严实实。她忽然想起林砚白天的话——“你指腹的茧,不是握船桨磨的”,原来那些藏了三年的秘密,早被人看进了眼里。
窗外的江声裹着雾,漫进屋里时,沈渡才浅浅睡去。梦里又回到三年前的码头,师姐穿着暗红戏服站在江雾里,水袖沾着湿冷的水汽,“小渡,别等我了。”她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凉透的雾。惊醒时,额角覆着薄汗,枕边的绣针还捏在手里,针尾的寒梅硌得掌心发疼。她下床倒了杯温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林砚昨夜留下的药盒,标签上用黑笔写着“饭后吃,一日三次”,字迹清隽,像她画义眼设计图时的线条。
门被轻轻敲响时,沈渡刚把粥盛进碗里。打开门,林砚站在晨光里,手里拎着个油纸袋,身上带着巷口早点铺的烟火气,“买了点热包子,配粥吃。”
沈渡侧身让她进来,晨光顺着门缝漫进屋里,落在林砚的发梢上,泛着软和的光。“你怎么这么早?”她问,声音还有点刚醒的哑。
“老绣娘的线索查到了,想着你状态好点,我们今天就能去。”林砚把包子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绣针,没多问,只拿起粥碗递过去,“先吃饭。”
沈渡接过碗,指尖碰到林砚的手腕,她下意识缩了缩,却听见林砚说:“陈桂芝,以前是临江剧团的绣娘,苏晚订绣线的地方就是她的绣坊。她性子偏,不爱见生人,但对‘双绣回针’的手艺看得重。”
“双绣回针?”沈渡捏着粥勺的手顿了顿。
“苏晚身上的戏服碎片,用的就是这针法。”林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指尖敲了敲桌面,“我查过,这手艺现在没几个人会,你师姐孟瑶当年是她教的。”
沈渡的粥勺沉进碗里,溅起细碎的粥粒。原来绕了这么久,还是绕回了师姐和那门绣活上。她捏紧了掌心的绣针,寒梅的纹路硌得指尖发麻,“我……我会这针法,是师姐教的。”
林砚抬眼看她,晨光落在她眼底,没什么惊讶,只轻轻“嗯”了一声:“那正好。你以学绣活的名义上门,她未必会防着。我扮成你朋友,跟着去,能问出苏晚订的戏服是什么来头。”
沈渡低头搅着粥,粥的热气漫在脸上,带着点烫人的暖,“好。”
吃完早饭,两人往老城区去。林砚的车开得稳,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晨光浸得发亮,两侧的砖墙爬满青苔,像被时光浸软的布。车窗外掠过卖早点的摊子,蒸笼里的白雾裹着面香飘进来,沈渡忽然想起苏晚以前总在码头等她,手里拎着刚买的热豆浆,“小渡,今天守了多久?快趁热喝。”那时候苏晚还劝她,别总在夜里泡在江面上,“风大浪急,我怕你也被卷走。”可她不听,她总觉得,多守一天,就离真相近一点,离师姐近一点。
她指尖蜷了蜷,放在膝头的手被林砚轻轻碰了下,“别想太多,先查线索。”
沈渡偏头看她,林砚的侧脸在晨光里很柔和,眼尾的弧度像她画的义眼虹膜,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暖。“嗯。”她应了声,心里那点发沉的情绪,竟轻了些。
陈桂芝的绣坊藏在巷尾,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桂芝绣坊”,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绣针穿梭的轻响,混着老式收音机里的昆曲,正是《牡丹亭》的“游园”。
沈渡的脚步顿了顿。这调子,是师姐当年最常唱的。她记得师姐总说,“游园”是戏文里最软的一段,像初春化冻的江,藏着点不肯凉透的热。守江的夜里,她也会对着江面哼这调子,风把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却像能给冰冷的浪头添点温度。
她推开门,绣坊里的光线很柔,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各色绣线,最上层放着几匹杭罗,和苏晚身上的戏服碎片料子一模一样。陈桂芝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头发花白挽成髻,手里的绣针在布面上翻飞,正是“双绣回针”。
“找谁?”陈桂芝头也没抬,声音裹着老巷的沉。
沈渡走上前,指尖捏着那枚寒梅绣针,“陈师傅,我叫沈渡,是来学‘双绣回针’的。我师姐是孟瑶,临江剧团的。”
绣针“啪”地掉在布上。陈桂芝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落在沈渡脸上,又扫过她捏着绣针的手,指腹的薄茧藏在晨光里,却没逃过老人的眼,“孟瑶的徒弟?”
“是。”沈渡的声音轻了些,“她教我唱昆曲,也教我这绣活。”
陈桂芝捡起绣针,指尖颤了颤,“她走了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