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船听雨眠(第2页)
虽然华岫与香锦相处得并不愉快,大大小小也已经闹过好多场,可终归还是姊妹,也并非有深仇,她向来心地善良,看香锦这副模样,怎么也不忍心,再看宋夜痕难过得整个人都呆了,她知道他将香锦看作知己好友,仿如自己的妹妹似的,这会儿必定也难过,他难过,她自然就跟着不好受。
不多时,贺晴渊也来了,那阴沉颓败的模样,任是谁看见了都忍不住想去安慰。他站在床侧,拳头握紧,垂着头,喃喃地埋怨自己没有照看好这个表妹。说着说着竟一拳捶在自己胸口,好像恨不能替香锦受了这份罪。
华岫和宋夜痕急忙劝他,暂时劝住了,三个人一同离开了绮香阁。第二日大夫来替香锦扎针散血的时候,卓玉辰也来了,带了许多珍贵的药材与补品。他先到红绡楼找到华岫,然后与她一起到绮香阁探望香锦,临走时问华岫:“金器造假一事查得怎样了?”华岫道:“夜痕已经找到线索,我想很快便可水落石出吧。”
可是那幽幽的神态和语气,浅恨薄愁,却满是担忧。她并没有把握自己这番话真的可以实现,毕竟明日便是限期,这一日一夜的光景,是否可以扭转乾坤,定成败?她对宋夜痕有再多的景仰与信任,也抵不过她此刻内心的担忧。
那天夜里,华岫前前后后去了三次听风园,却始终寻不见宋夜痕。她以为他或许会在绮香阁那边,但派了紫琳去瞧,也没见人影。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三更的时候又唤来了紫琳,让她陪她再去听风园。紫琳怕她受不起折腾,便央她留在红绡楼里,自己一个人再到听风园去。可回来的时候还是摇头,宋夜痕这一整晚都不曾回府。
晨起后,紫琳端了一碗鱼片粥来,华岫却吃不下,只寻思着宋夜痕这一日一夜究竟到哪里去了,难道是追查到有用的线索,因而废寝忘食?听风园那边,紫琳已经叮嘱了小丫鬟,若是看见三管家回来,便请他立刻过红绡楼来见小姐。华岫等得焦急,在楼里闷得慌,可是怕错过消息,也不敢跨出门口去,只好在庭院里来回踱着步子。
晌午时分,那垂花门外踉跄着跑进来一个人,险些将路边的一棵盆栽撞倒,华岫心情烦闷,还想责备那人几句,紫琳却认出那是从听风园过来的小丫鬟。小丫鬟远远看到紫琳,便踮着脚挥手喊她:“紫琳姐姐——”
紫琳迎上去:“是不是三管家回来了?”
小丫鬟喘着气,道:“回是回来了。可是,刚回来,却被官府的人带走了!”华岫一听,一个箭步上前:“你再说一遍!”小丫鬟这才注意到华岫也在,急忙行礼,道:“小姐,三管家被官府的人捉走了,是戴着枷锁走的!”后面的话,华岫不必细听也已经能推断。这寒秋大抵已经彻底走到尾声,冬的凋敝,铺天盖地而来,瞬间便渗入骨骼血脉,将她包裹侵吞。
她不做多想,飞快地跑出了红绡楼。
沿途遇见府里的丫鬟们,纷纷向她行礼,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那双焦急的清眸里,空茫茫一片。
一直跑到阅草堂,父亲的庭院里,也不管什么礼貌规矩,推了书房的门便冲进去。完颜松正在整理书卷,看华岫气喘吁吁,涨红了脸,眉头一皱便问:“你又去哪里疯跑了?”华岫用手按着心口,想尽快顺住气,可是越发急便越收敛不了,刚开口便咳嗽起来,一边咳,咳得脸更红了,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爹,夜痕没有做出背叛咱完颜家的事情,他是受冤枉的!”
完颜松冷然笑道:“你这样着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事?这金铺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女孩儿家去管,生意上的事情,爹自有分寸!”华岫止了咳,上前拽着完颜松的胳膊,哀声道:“爹,您不能为了置身事外,便弃车保帅,陷夜痕于险境啊!那官府的大牢里,岂是人呆的?上回进去才一天,便就伤痕累累地回来,这次……这次也不知道会吃些什么样的苦!”
完颜松愤然一拂袖,喝道:“放肆!你竟这样没规没矩跟爹说话!在你眼里,爹几时成了那样奸佞无良的小人了?”华岫似委屈又愤怒,道:“如若不然,爹便将夜痕从大牢里保出来,重查真相!”
完颜松更恼了,指着华岫道:“夜痕夜痕!你对他,当真是亲热!早前府里便有人议论纷纷,说你这做小姐的,跟三管家过从甚密,你还为了他,在园子里跟香锦大吵大闹,实在不成话!我以为那都是他们胡说,没想到你今日倒还为了他,数落起我这做父亲的不是!在你眼里,是有他没我了吗?”
喷薄的怒气仿佛海啸一般扑打在华岫的脸上,她忍不住委屈,眼泪便像断线珍珠似的滚落下来。“爹——”她又凄凄地喊了一声。完颜松却只转过身去背对她,冷声喝道:“出去!回房好好反省自己!这件事情,不许你再多言!”
华岫被完颜松赶出书房,出门便遇见寻她而来的紫琳,紫琳问她话,她也不说,只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双眼珠子瞪得比铜钱还大,甚是吓人。紫琳又喊了一声:“小姐?”她却将袖子一甩,气冲冲便朝前走。紫琳问她要去哪里,她不吭声,紫琳只好在后面跟着,主仆两人出了府,一直向北走,直走到府衙门口。
门外竖着一面大鼓,华岫不由分说便将架子上的两只鼓槌抽出,砰砰砰地敲了起来。紫琳从后面抱了她:“小姐,这鸣冤鼓不能随便敲的!”华岫却使力挣开了她,往那鼓面上砰砰砰又敲了三下。
府衙大门内工整地跑出两行衙役,师爷也出来了,凶神恶煞瞪着华岫:“你为何击鼓鸣冤?”华岫抱着鼓槌上前,急急忙忙地说明了来意,那师爷听罢已是满脸涣散,揶揄地看着她:“此案已经定审,你既无证据,就不要在此胡闹。否则,我抓你进去吃板子!”
华岫愤然:“我要见府尹大人!”
师爷挥了挥袖,对身旁的衙役吩咐道:“将这疯丫头给我撵走!”两名衙役应了一声,立刻一左一右将华岫架起,抢过她手里的鼓槌,将她拖下了府衙前的几级台阶,若不是紫琳抱着,华岫只怕要被他们扔去撞在那尊冰凉的石狮脚下。
周围倒是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围着华岫议论纷纷。华岫勉力站起来,便又要向台阶上冲,这一次紫琳死死地将她拖着,说什么也不让她再上去。华岫反手捶她:“放开我!我要替夜痕伸冤!放开我!”
紫琳咬着牙,用力将华岫的腰抱着,双膝已经跪在地上。两只红肿的眼睛,布满根根血丝。华岫一拳一拳捶在她的肩上,很疼,她却哼也不哼一声。
究竟如何伸冤?
倘若此刻冲进公堂,又应当对府尹大人说些什么?
华岫其实并不知道。她早已经乱了方寸。她只想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是愚昧,莽撞,毫无道理,哪怕要将自己碰得遍体鳞伤,她都义无反顾。一想到自己只能坐在一旁垂泪,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那种无助,就仿佛将她置于万仞冰川之下,又抛在焚心烈火之中,反复煎熬,直至死亡。
府衙的大门重重地关上。砰的一声,像低沉的咆哮。
濒临崩溃的情绪在瞬间崩塌,华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两手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看了看旁边的紫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人群之中冲出来一个人。是恰好路过此地的卓玉辰。他和紫琳一起将华岫掺扶起,软声劝慰了她一阵,便将她送回了完颜府。
凄清的庭院,笼着淡淡的霜色。华岫望着那几树凋敝的杨柳,心中怅恨,眉心已是深锁难开。忽然觉得后背一暖,侧头看,是有一件厚厚的披风搭了上来。卓玉辰道:“怎么不肯回屋里去?”
华岫反问:“你还没走?”他送她回来,她心神恍惚,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可是他却说:“我放心不下让你一个人呆着。”华岫苦笑:“不是还有紫琳吗?”卓玉辰道:“你可知你方才在府衙外伤着她了?”
华岫大惊,没料到自己失去理智,出手竟然那样重,忙起身道:“我去看她。”卓玉辰拉着她:“她已经歇着了,你暂且不要去打扰她。”华岫满脸愧疚,似又要哭了:“我很没用是不是?我帮不了夜痕,还连累了紫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