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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皎若云间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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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华岫在厅中坐着,脸色苍白得厉害,因为一宿没睡,眼眶也微微红肿着,嘴唇发白干裂,却连一口水也喝不下。她时不时起身踱步,朝门外张望着,等着下人来回报消息。完颜松认识不少的京都权贵,有一些平时与他称兄道弟,交情匪浅,华岫情急乱投医,便差了人四处求救,希望那些平时听她喊了一声世叔伯的权贵们此刻能加以援手。她是女儿家,完全不懂生意之道,这会儿着起急来,却只能冀望他人,自己再是想出力,也无从下手。大管家周礼病得不省人事,完颜府能派得上用场的,便只有二管家贺晴渊,他一大早已经出门奔走了,临走前直说小姐放心,我定必竭尽心力,让老爷平安无事地回来。

华岫哭哭啼啼,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着父亲一起,被拴在那囚牢之中,听说大凡是监牢,便都是血腥阴森的,进去的人无论清白还是有罪,都难免要吃一顿打,甚至或许遭受更可怕的刑罚,华岫不敢细想,低头看自己颤抖无力的双手,掌心道道细纹,每一道就仿佛是用皮鞭抽出来的。

深深的,很疼。

啪嗒啪嗒。眼泪刷刷地落进掌心里。那咸咸的滋味覆盖着,没有伤,却反而幻觉比伤口上撒盐还疼。

恍惚间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华岫——”她愕然地抬头去看,只见光影斑驳的室外有人飞奔而来,细细的灰尘随着他的行动在他的头顶翩然跳跃。她顿时心里翻涌得更难受,哭得也更厉害了,起身扑进对方的怀里,嘤嘤道:“卓少,怎么办?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救我爹!”

卓玉辰轻轻地拨开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刘海,柔声安慰:“你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去疏通了,至少这会儿伯父在监牢里是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毫毛的。”

“真的?”华岫凄凄地望上去,卓玉辰的一双漆黑瞳仁,盛着楚楚可怜的自己。他道:“这件事情一闹开,我爹也把家中那尊弥勒佛摔了,他本想把佛像一起交出去,作为呈堂证供,我好不容易拦了他。其实我爹平日太过正直,凡事都一板一眼的,容不得半颗沙子,他这样激动,也是心有痛惜,但好在他凡事都肯听我三分,我便说服了他,给伯父和完颜家一个追查真相,洗雪沉冤的机会。”

华岫急问:“他怎么说?”

卓玉辰道:“完颜家的生意,无论金铺还是钱庄,在霜天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么些年以来,其品质和名誉,也是有口皆碑。许多人都不相信你爹会以金锈砂造假,欺诈百姓,听说在公堂开审,状师也以此为理据,力求府尹大人彻查,不可妄下判决。”

华岫噙着泪,微微点了点头:“是的,当时我亦在场,状师的确是这样说的。可是,温府尹偏不肯释放我爹。”

卓玉辰抬起袖子,轻轻地为华岫拭泪:“你别哭了,我已经央求我爹去为伯父疏通,相信以我爹在朝廷的地位,应该可以暂且将伯父担保出狱。到时候再彻查此事,伯父定然可以揪出元凶,给官府一个交代。”

那一刻,华岫觉得,仿佛窗外的万千明媚都将卓玉辰照着,照得他恍如天神一般勇猛,却又有着这世间最柔软最亲切的眼神,她含泪带笑:“卓少,谢谢你。”卓玉辰涩然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紫琳端了一碗翠玉雪梨羹进来,见卓玉辰那样抱着华岫,便故意咳嗽了两声,卓玉辰极不情愿地放开了怀中的人儿,转头道:“这是给你家小姐的午膳吗?怎么就这一碗羹汤?怎会有营养?”

紫琳道:“不是午膳,是早膳。又或者,是昨天的晚膳。唉,总之,小姐这几天哪有吃什么东西。”

卓玉辰立刻皱了眉头,看着华岫,华岫便道:“眼下这番光景,我如何吃得安稳。”卓玉辰端起碗,捧到华岫面前,说是哄她也不是,说是吓她也不是,总之费了好大的劲,才总算劝得她将那碗雪梨羹勉强吞了。或许是那一点细细软软的食物敲开了她的胃,她那才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空得难受,冷汗珠子都冒出来了。

卓玉辰急忙派人去请大夫,又想打横抱起华岫,抱她回屋躺着,华岫却不肯,说自己要在此等消息,卓玉辰拗她不过,只好将她放在厅角的软塌上,她的身体一接触到榻上铺着的狐皮,便觉得周身虚弱酸软,连眼皮也抬不起,昏昏沉沉地便睡了过去。大约睡了两三个时辰,中途还有大夫来诊脉,她也浑然不知,后来是被噩梦缠住了,哭喊起来,方才猛地惊醒坐起。

那时,正好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老爷回来了!”

华岫踉踉跄跄奔出去,看见完颜松一脸倦容地走进来,她也不管是梦还是真,眼泪哗哗地便涌了出来,扑过去一头埋进父亲的怀里,仿佛暴风雨中受苦受难的雏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羽翼,完颜松拍着她的头:“傻孩子,爹没事,爹这不平安地回来了吗?”

华岫抽噎着抬起头来,正看见完颜松背后站着的宋夜痕,他的衣服上染了泥,还破了口子,甚至依稀可见皮肉上绽裂的伤痕。华岫猝然一惊,脱口问道:“他们在牢里用刑了?”完颜松淡淡地转了头,似有还无地看了一眼宋夜痕,只对华岫道:“放心,爹没事,一点伤也没有。”

完颜松想起在监牢的时候,官差要用刑,宋夜痕拼死将他护着,直说所有的刑罚他一力承担,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看了不免心软。可是此次祸端,嫌疑最大的却也是宋夜痕,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他知道自己是很难摒除芥蒂,再像从前那样信赖他了。他对他的伤不闻不问,只吩咐下人去将二管家找回来。

华岫看着宋夜痕,总觉得他那样隐忍,好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吆喝:“各位请让一让!”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卓玉辰灰头土脸地捧了一碗药进来,他仔细地盯着那药碗,生怕洒出一滴,专注得两只眼睛都快掉进去。他看完颜松回来了,华岫也醒了,心里高兴,急忙把药碗放在桌边,对华岫道:“你看,我是不会骗你的,对不对?”

华岫看着卓玉辰一脸孩子气,鼻尖和下巴都沾了灰,模样很滑稽,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你这是钻地洞里捉老鼠去了吗?”一面说,一面掏出绢子给他擦拭。隔得近,动作又温柔,不免惹得卓玉辰心猿意马,堪堪地盯着面前如水的眼眸,有些痴醉。他一把握了她的手,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场,只顾自说道:“你别怪紫琳,是我坚持要去厨房给你煎药的,她不让我去,可她哪里拦得住我。”

完颜松皱眉问:“你这是怎么了?又病了?”

华岫趁机抽回被卓玉辰握住的手,挽上父亲的胳膊,道:“没事的,爹一回来,女儿什么病都好了。”

卓玉辰亦解释道:“伯父请放心,刚才大夫已经来瞧过了,说华岫只是气虚,给她开的是补气血、健脾胃的药。倒是她这两天担心您的安危,不吃不睡,憔悴了不少。”

完颜松心疼华岫,好言又对她关慰了一阵。也知道自己能够暂时脱身全靠了卓家父子,心下感激,对卓玉辰也很是热情,看卓玉辰一身狼狈,便着人带他去梳洗换衣,要留他在家中用膳。

厅里的人陆陆续续散了,华岫看宋夜痕始终一语不发地站着,眉头一皱,上前道:“找人替你清洗了伤口,让大夫瞧瞧,好生歇着吧。”虽然是不冷不热的语气,但言辞间的关切却藏不住,宋夜痕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仿佛有满腹的话,又不知如何启齿。随即便听完颜松道:“照华岫说的去做,你退下吧。”

“是。”宋夜痕转身出了大厅,脚步有些蹒跚,那背影仿佛也尽是苍凉。他知道完颜松此刻不再信任他,原本他一心冀望着离开了监牢便辅佐完颜松彻查此事,但完颜松却对他说不必插手,显然已是防着他。这一批金器,从工艺设计的草图绘制,到最终成品的运输销售,都是由他监管,纵然他没有中饱私囊,以金锈砂造假,但怎么也难逃渎职之罪。

他狠狠地叹出一声,便觉胸前伤口隐隐作疼。看面前暮色渐渐沉落,庭院寂寥,清冷得堪比月中宫阙,他哀从中来,腔子里似积满郁结难消。他轻点上烛台,解开衣衫,将金创药缓缓地涂在伤口处。那些裂开的皮肉,每触碰一下,就有火烧火燎的刺痛感袭来,他额上渐渐渗出豆大的冷汗。

忽然传来咚咚咚的一阵敲门声,宋夜痕以为是方才主动请缨为他找大夫的小厮回来了,便仍赤着上身前去开门,门一开,竟见华岫端端地站着,对上她错愕的眼神,瞳仁中泛起轻微的涟漪。

华岫看宋夜痕此番模样,不禁有些尴尬,方才在一路上忖度了许久的台词纷纷打乱,不知如何开场,只好慌慌地说道:“我,我来看看你……”宋夜痕一面转身去拿外衣,一面吞吐道:“请进来坐吧。”他一转身,后背的伤口便烙进华岫的眼里,华岫暗暗颦眉,愤然道:“案子尚未判决,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宋夜痕的背影忽然顿住,虽不回身,却也不难臆想出他此刻面容上的复杂,他问:“你这样说,是相信我吗?”

华岫只看着那几道令她心痛如绞的伤口,渐渐地想起来自己来此的目的除了是要询问他的伤势,也是要当面问他,究竟有没有做出对不起完颜家的事情。她细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那你——有没有做过呢?”

“没有!”

没有——这两个字短促而有力,仿如铁器落在地上,铮铮然。宋夜痕抑不住激动,猛地转过身来,却因为不慎牵扯到伤口,疼得厉害,抚着胸口喘息着倚在桌边。华岫急忙上前想扶住他,可是又看见他**的上身,顿时面颊烧得绯红,一颗心砰砰地跳着,伸出去的手立刻收回来,微微地侧过身去,故意将视线错开。

宋夜痕心无旁骛,他惟一想要知道的,便是华岫如何看他,他的声音有些发哑,鼻息很重,问道:“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信我么?”空气中,仿佛有几缕暗香涌动着,融进这茫茫无边的黑夜里,亦沉入案上那盏如豆的灯火。沉默像一间牢笼,将屋子里的两个人漫漫长长地包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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