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原置(第1页)
几条或隐蔽或热闹的乡间小路渐渐汇成一条,最终并入通往上原置的官道。大越开国之初,太祖封五大功臣为异姓诸侯王,诸侯王自治其国、各项其权。然而几代过去,或因错被贬,或谋反被诛,五位异姓王只余其二,常山王便是幸存者之一。常山国封地不算广阔,物产却十分丰富,尤其是农作物。简言之,就是有粮!这样富庶的地方自然会吸引大量客商,因此上原置虽只是常山边境的小小驿置,但围绕此处却逐渐发展成了一大片聚落区,茶铺、饭馆、酒舍、厩置应有尽有。
“下月的铺金怎么又要涨了,夏日里不是才涨过?”
“马上要冬祭啦,明年又是祫祭之年,上头缺钱呢……”
“听说了吗,今年井陉那边的白枣特别好,有大商人把我四表姑那个村的产出全包圆了……”
在这样纷杂热闹的道路上,有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牵着一头不怎么神气的小毛驴慢悠悠的走着,他似是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这少年虽双目炯炯有神,但可惜面色酱黄,眉毛耷拉着,看上去有些衰容,身上的披风夹袄也是半新不旧的样子。毛驴上还载着一位瘦弱的少女,时而轻咳两声,似乎身体不太康健的样子。她头巾掩面,身上的粗布衣裳也有些宽大不合体。这俩人看打扮似乎就是附近村庄的乡民,既不打眼,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随着人流慢慢靠近上原置。
上原置乃是坞堡制式,约莫有六丈高,四面皆有角楼,看上去坚不可摧。靠近南角门处已排起了长队,皆是等待核验的百姓,聂从犀从小毛驴上下来,跟着牵驴的陆璆也汇入队伍。等候无聊,前后不时有闲聊的声音传来。
“这常山不愧是开国诸侯,连边境的坞院都修的如此气派。”
“郎君是外地来的吧,咱上原置可不同于其它地方,这可是咱常山王亲自修建的。”
“哟,常山王怎会亲自督修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王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深得圣意,得了陛下亲自指婚。世子妃从长安来,可不就要从咱这上原置走吗,世子便来重新整修上原置,以迎新妇。你不知道,那时候世子妃真是十里红妆,送嫁的队伍前头都进了坞院了,后面还望不到尾呢。”
“怪不得此地如此气派,常山王敬重妻室,大王和王后夫妻情深,常山之地有福、有福啊。”
这些话一字不漏的全被聂从犀听在耳里,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面巾下的嘴角却微微上扬,真有意思啊。
夫妻情深。
此地百姓还记得阿母出嫁的盛况,却不知道现在的王后另有其人。不知道郑氏听到这张冠李戴的故事,还能不能维持她那高傲的仪态,不知道常山王听到百姓赞他敬重妻室,他心里作何想?真是,太有意思了。
陆璆自然也听到了,他微微蹙眉,扭头去看小翁主,不知她听到这些心中是否会难过,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刻意了,于是张口问:“这里风大,冷不冷?”说着破天荒的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聂从犀裹上,一低头正对上她讥讽的眼神,其中的寒意刺的他手臂麻了一下。然而聂从犀一眨眼便收敛了情绪,微笑着向他道谢。陆璆瞪了闲聊的人一眼,缓缓转过身去。看来常山王室的水比他想象中要深啊。贺夫人的死难道另有其因?
俩人各想各的心思,都有些心不在焉,直等走到门吏面前才回过神来。
陆璆将过所和一枚木质符传递给门吏,门吏接过符传一验,确定是真的之后,立刻不复懒散的模样,正色道:“拜见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公干?”
陆璆装模作样的说:“不为公干,为大人办些事。”说着还悄悄往上指了指。
这门吏见陆璆打扮的低调,又带着一个蒙面女子,脑子里已转过了无数恩怨情仇,也不敢多问,只迅速登记了一番,便将二人放行。
聂从犀心下了然,必是“王郎君”用了越骑的牌子,如同在平乡传舍时一样。那夜“王郎君”挟持她时,她咬死没有说出自己和四气堂的关联,因此在“王郎君”看来,她应当是不知道越骑和他的关系的,于是聂从犀佯装好奇问:“王郎君,年纪轻轻便入仕,真是失敬。”
陆璆倒是很坦然:“哪里哪里,不过是借家中长辈之势罢了。长辈不放心我独自在外,给的符传护,我不过闲人一个。”他这话,聂从犀是不会全信的。他说自己来自燕地,而燕王后恰是尉迟大将军的长女,此人必定与越骑关系匪浅。不过她并无意追问,她对别人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兴趣。见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陆璆也暗自松了口气。两人便开始在附近找今日落脚的地方。
虽然两人身上都有钱,可目前的情况不宜露财,于是只找了家干净的客店便住下了。为了安全起见,聂从犀和陆璆的屋子是相邻的两间,动静大些隔壁便能听见。用过晚饭后两人皆露出疲态,陆璆先开口道:“这几日都宿在野外,好不容易有片瓦遮头,今晚应早些休息”。
聂从犀认可道:“的确,王郎君随说外伤好的差不多了,但还需静养,方可恢复元气。”
于是两人一起上楼,礼貌道别后各自回屋休息。然而聂从犀回屋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又轻手轻脚的出来了。她看了眼陆璆紧闭的房门,悄悄地下楼,离开了住处,目标明确的向街上某处走去。与此同时,陆璆也用最慢的动作轻轻的推开窗户,然后看着聂从犀的窗户,竖耳静听是否引起她的注意,发现她毫无所觉后便一跃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聂从犀步履匆匆的走在街上,不时回望是否有人跟踪,很快便到了一处医馆前,医馆外一块用竹竿竖起来的青布上写着“四气堂”三个字。不同于平乡的宽敞大气,这就是间不起眼的小铺子,夹在一家布店和一家油粮店之间,转个身的功夫便能将整间药铺转一圈。见门还开着,聂从犀径直走进去,对账台里正在打算盘的人说:“劳烦请你们周掌柜出来相见,我是崔郎君的族亲,姓丁行三。”
账房先生看了眼聂从犀,见是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心里想着怪不得周大掌柜前阵子亲自来了他们这小分店,也不说来干什么,每日只在后院也不出门,原来是替东家等人。于是他客气地说:“您稍等。”然后便喊了个杂役前来看着账台,自己转到后院去了。不多会,便见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冲了出来,他衣服穿的乱糟糟的,一只鞋趿啦在脚上,整齐的山羊胡激动地一翘一翘的。他上下扫了一眼聂从犀,虽穿的朴素,但面色尚好,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心放下一半,声音略颤抖道:“好、好,丁娘子请随我来。”
账房先生看傻了眼,周大掌柜统管所有四气堂,是东家郎君身边的第一得力人,向来是端方文雅的,何时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看来这小娘子确实是重要东家的亲戚,方才应该更热情点才是。
周掌柜不知旁人是如何想的,他将聂从犀请到后院书房,行了一大礼道:“老奴失职,让女公子受苦了。”
聂从犀忙扶住他:“周叔这是做什么,我这不好端端的,倒是周叔,几个月不见倒是疏狂不羁了许多。”
周掌柜泪眼汪汪的抬头,老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奴实在担心女公子,听说有人报上您的名号,急着出来,这才仪容不整,请女公子恕罪。”
聂从犀哪里会怪他,不过是打趣一声分散他注意力罢了,不过聂从犀倒是好奇,周叔怎会知道自己出事了,于是她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周掌柜知道定有这一问的,于是解释起来:“早先接了女公子的信,老奴与崔郎君商议了一番,便赶来上原等候女公子,以便您日后行事。前几日平乡传来消息,说您已到了,我就想着不过五六日的功夫,您应该就会到上原置,于是派人去那里等着,只要您一到,老奴立刻便能得到消息。可谁知都七日了还不见您的踪影,老奴觉得事情不对,于是派人去平乡打探消息,结果听说往平乡去的路上有车队遭了山匪,老奴、老奴这才知道您出事了。只是派去的人说义庄只有一个老嬷嬷和卫士们的尸首,老奴觉得兴许丘阳和甘草护着您逃出去了,于是连忙写信给崔郎君送去,请他调派人手来支援。”
聂从犀默然。马车、山匪、传言,一切都合情合理,看来郑氏真是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真是煞费苦心,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她命苦,意外遇了匪,谁会怀疑远在天边的郑王后?便是师父想追查,人都死了个干净,山匪那里陆璆审过了,也追查不出什么,死无对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她将事情的大概都同周掌柜说了,只将陆璆的部分一言带过,并未详述,周掌柜面露骇然,十分惊怒:“这毒妇!”
“眼下需赶快告诉师兄我已无碍,请他不要担心。甘草那里我约莫知道下落,只是阳叔还不知去向,需要加派人手去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到最后,聂从犀眼睛微微发红,周掌柜也是长叹一声。丘家阿兄他也是熟悉的,每回他去观里看望女公子,总会与丘家兄弟对饮几杯,此番丘阿兄为了护着女公子豁出性命,他心里又是敬佩又是伤感。
“喏,某会一一安排下去。只是女公子,”周掌柜有些迟疑,“您刚要回王宫,郑氏便出此杀招,接下来的路怕是危险重重,您真要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