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行愿与之同罪(第1页)
皇城。林霜行在翩华殿的书室中等了一日,终于在暮色苍茫之际见到了常服素钗的皇帝。
屏退左右后,林倾秋孤身站在风口,落眸看向她。
“陛下,您月前吩咐收整的文集百部编目已成,兰台史呈上逾五日未得答复,一直忧思惴惴、昼夜不安,”林霜行躬下腰身施礼,“故而托了霜行来问,是否有失妥当,需要重新编写?”
林倾秋徐徐走到窗边,神色显得有几分倦怠:“朕已看过,真伪存佚且待翰林院再审——只是提要几句颇有些门户之见,由人废言。就在案上,你也看看吧。”
“是。”林霜行恭敬地应着,拿起桌上那本云纹的金册细看,其上朱笔批注,圈了几句兰台史给前人的简评,“……这样看下来,他似乎更爱南域派些。”
“北域骈文讲究雄放野逸,常常不落规格拘束。而南域讲究字斟句酌,文辞甚为华美,气魄略显不足。”林倾秋落座轻笑,“朕虽爱北域,却也能懂得南域文章之精美雕琢、情思动人,方卿编修文集,却因出身江南而不懂得这个道理,霜行,你说呢?”
林霜行低下头去:“陛下所言甚是。兰台史看过御笔朱批,想必就能懂得如何推敲重订了。”
“那么霜行呢?”林倾秋抬眼看她,唇角微仰,却让人看不出笑意,“你分明懂得‘以人废言’之弊,却仍然坚持替萧家说情,是出于旧乡恩义,还是什么故人情谊?”
林霜行立刻跪地俯首:“不敢欺瞒陛下。微臣出身于棠梨旧城,父亲虽在文职,却也与萧舻算得上是半个同僚,两家亦有寻常的来往……”
林倾秋看着她生汗的额角,抬手打断,眼神也渐渐和缓了些:“……这些事朕都知道。朕也明白,林家受了前朝舞弊旧案的无辜牵连,你父亲被诛,母亲亦在狱中病故,故而你最恨冤假错案,一力要谁人犯错谁人承当,不肯见到无辜一人被株连——可是,你如何确保这其中的‘无辜’呢?女眷幼儿,可为逆犯闭门谢客,奴仆若干,可替逆犯奔走传信,所谓‘无辜’,如何判验,如何定夺?”
“……陛下可还记得,您与霜行初见之日?”话音悠悠入耳,林倾秋的神色倏地一动。
“当年,陛下同先皇亲至牢狱,见到女牢诸多病骨,受尽折辱磋磨……您心中不忍,为满牢女眷求来了七日之期。
那七日,一开始我们都当它是生死之间最折磨的七日,不知去处,不知结局……
可七天后,我们又一次见到了您——您开口替霜行与诸姐妹求情的时候,是不是也深知了我们从来未曾替佞臣闭门谢客,从来未曾奔走传信,从来都是无辜之人……”
林霜行抬起头和林倾秋对视,透过窗格的夜风吹得两只眼睛酸涩滚烫,很快就逼得她低垂了眼睫:“萧舻之子及麾下将士,此时尚在西域沙场。萧府女眷,亦曾是与霜行春日行同游的闺中旧友。而萧府上下的家奴婢仆,几乎都是棠梨城中寻常人家的子女,卖身为奴,只不过想求得家人温饱而已,许多的事,恐怕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霜行恳求陛下,再给玄镜阁留一次七日之期。七日之后,若供词有一字之误、案卷有一记不明,霜行愿与萧府奴仆同罪——狱中伏诛,草革裹尸,也无墓无碑。”
……
碎雨楼的人在青狸书院被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
一开始连日的粗茶淡饭,一群人吃得有滋有味。这两天突然吃上了鸡肉和芋头糕,却给这帮江湖人吓得不轻,每咬一口都感觉是在给自己送终。
“奶奶的,断头饭要给也给个痛快的,这芋头的米皮都干巴了吧?!”有人朝着送饭的暗卫啐了一口。
丹翎扫了那横眉竖眼的白袍人一眼,眼神淡漠,毫无反应地转身离开了。
半柱香不到,又默默返回,推开门道:“阁主有请。”
于是一堆或惶恐或愤慨的江湖人被请到了苍树避日的庭院,在石园前站成了一排。
“那个轻功极好,练过‘碎雨’的疯汉,是你们楼里的人吗?”楼出鹤站在台阶上看他们。
林霜行在旁边摇着陈按笙的竹木躺椅,一派休闲自在的模样。
方才往外搬椅子的时候,被迫屈从权势的青狸书童还躲在门后,狠狠地瞪了她和楼出鹤很久。
“不说话?那就是了。碎雨楼上三楼中倒有几个符合他相貌的,除去一个盗了你们楼中机密在逃的,就剩下五个了。”楼出鹤勾着唇一笑,“他受你们楼主之命为贵人办事,要送的东西想必也早送到了,此刻大概早已回楼中领赏,不像诸位——楼主一跑,都成了没头苍蝇。”边说边朝着神情最不忿的白袍人走去,手腕带动剑柄转了个剑花,不等人看清,剑刃就已停在了那人眼前一寸,原本颤动的长剑霎时静止,“这位壮士,我说的可对?”
白袍人怒目圆睁,却被那利刃逼得仰了下巴:“上三楼的事情,你们问我们这些喽啰有什么用?我们既不知道楼主的机密,也不知道楼上人的行踪,向来都是跟在楼主身边做保护而已,你们再问也是白白浪费时间。”
“不浪费。”台阶上的人悠悠起身,笑脸盈盈地看向众人,“诸位从京城一路赶来,想必辛苦,故而让大家好好休息了这么几天……今日的芋头糕,滋味可还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