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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批评(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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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三页)

推推挤挤往往行行,越去越远。(二三页)

唠唠叨叨,颠颠倒倒地咕噜着。(一七八页)

随随便便歪歪斜斜积着,铺着,岂不更好!(一五八页)

叠句叠字法一经滥用到这样,它的结果是单调。

关于《冬夜》的音节,我已经讲得很多了,太多了。诗的真精神其实不在音节上。音节究属外在的质素,外在的质素是具质成形的,所以有分析、比量的余地,偏是可以分析比量的东西,是最不值得分析比量的。幻想,情感——诗的其余的两个更重要的质素——最有分析比量的价值的两部分,倒不容分析比量了;因为他们是不可思议同佛法一般的。最多我们只可定夺他的成分的有无,最多许可揣测他的度量的多少;其余的便很难像前面论音节论的那样详殚了。但是可惜得很,正因他们这样的玄秘性,他们遂被一般徒具肉眼——或竟是瞎眼的诗人——诗的罪人——所忽视,他们偿了玄秘性的代价。不幸的诗神啊!他们争着替你解放,“把从前一切束缚‘你的’自由的枷锁镣铐……打破”;谁知在打破枷锁镣铐时,他们竟连你的灵魂也一齐打破了呢!不论有意无意,他们总是罪大恶极啊!

在这里我们没有工夫讨论情感同幻想为什么那样重要。天经地义的道理的本身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笑的呢?不过正因为他们是天经地义,人人应该已经习知,谁若还来讲它,足见他缺乏常识,所以可笑了。我们现在要研究的是《冬夜》里这两种成分到底有多少。先讲幻象。

幻象在中国文学里素来似乎很薄弱。新文学——新诗里尤其缺乏这种质素,所以读起来总是淡而寡味,而且有时野俗得不堪。《草儿》《冬夜》两诗集同有此病;今来查验《冬夜》。先从小的地方起,我们来看《冬夜》的用字何如。前面我已指出叠字法的例子很多;在那里从音节的一方面看来,滥用叠字便是重复,其结果便是单调的感效。在这里从幻想一方面看来,滥用叠字的罪过更大,——就是幻想自身的亏缺。韦雷(ArthurWaley)讲中国文里形容词没有西文里用得精密,如形容天则曰“青天”“蓝天”“云天”,但从没有称为“凯旋”(triumphant)或“鞭于恐怖”(terred)者,这种批评《冬夜》也难脱逃。他那所用的字眼——形容词状词——差不多还是旧文库里的那一套老存蓄。在这堆旧字眼里,叠字法究居大半;如“高山正苍苍,大野正茫茫”“新鬼们呦呦地叫,故鬼们啾啾地哭”“风来草拜声萧萧”“华表巍巍没字碑”,等等,不计其数。这种空空疏疏模模糊糊的描写法使读者丝毫得不着一点具体的印象,当然是弱于幻想力的结果。斯宾塞同拉拔克[15](Lubbock)两人都讲重复的原则——即节奏——帮助造成了很“原始的”字。拉拔克并发现原始民族的文字中每一千字有三十八至一百七十字是叠音字,但欧洲的文字中每千字只有两字是的。这个统计正好证明欧洲文字的进化不复依赖重叠抽象的声音去表示他们的意象,但他们的幻想之力能使他们以具体的意象自缀成字。中国文字里叠音字也极多,这正是它的缺点。新诗应该急起担负改良的责任。

《冬夜》里用字既已如上述,幻想之空疏庸俗,大体上也可想而知了。全集除极少数外稍微有些淡薄的幻想的点缀,其余的恰好用作者自己的话表明——

这间看看空着,

那间看看还是空着,

……

怎样的空虚无聊!(一〇八页)

最有趣的一个例是《送缉斋》的第三四行——

行客们磨蚁般打旋,

等候着什么似的。(五〇页)

用打旋的磨蚁比月台上等车的熙熙攘攘的行客们,真是再妙没有了。但是底下连着一句“等候着什么似的”,那“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就想不出了。两截互相比照可以量出作者的“笔力”之所能到,同所不能到之处了。《冬夜》里见“笔力”——富于幻想的作品也有些。写景的如《春水船》里胡适教授所赏的一段,不必再引了。《绍兴西郭门头的半夜》的头几行,径直是一截活动影片了——

乌篷推起,我踞在船头上。

三里——五里——

如画的女墙傍在眼前;

臃肿的山,那瘦怯的塔,

也悄悄地各自移动。(四六页)

同首末节里描写铁炉的一段也就惟妙惟肖了——

风炉**,蓬蓬地涌起一股火柱,

上下炫耀着四围。

酱赭的皮肉,蓝紫的筋和脉,

都在血黄色的芒角下**裸地。

流铁红满了勺子,猛然间泻出;

银电的一溜,花筒也似的喷溅。

眩人的光呀!劳人的工呀!(四八页)

还有《在路上的恐怖》中的这一段,也写得历历如画——

一盏黄蜡般的油灯,

射那灰尘扑落的方方格子。

她灯前做着活计,

红皴皴的脸映着侧面来的火光,

手很应节地来往。(六三页)

有一处用笔较为轻淡,而其成效则可与《草儿》中写景最佳处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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