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福克斯收藏家和历史学家1(第1页)
爱德华·福克斯,收藏家和历史学家[1]
一
爱德华·福克斯(EduardFuchs)的毕生巨著属于刚刚过去的时期。要回顾这一巨著,所遇到的困难和试图对刚刚过去的时期下结论一样多。这里要谈到的也是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的刚刚过去的时期。不过,这并不会使事情变得更容易。因为与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不同,它的艺术理论还没有历史。两位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做的,只是在艺术理论中为唯物辩证法划出了广阔的领域。最先开始着手创建这一理论的,一个是普列汉诺夫(Pleow),一个是梅林(Mehring),但他们只是间接了解了两位导师的理论,或至少知道得较晚。从马克思经过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Liebk)到倍倍尔(Bebel),这样形成的传统在政治方面对马克思主义所做的贡献远远大于在纯理论科学方面。梅林曾接受过民族主义,然后又受到了拉萨尔学派的影响;在他初次接触社会民主党时——按照考茨基(Kautsky)的陈述——当时“理论上占主导地位的还是多多少少庸俗化了的拉萨尔主义(dieSchuleLassalles)。除了几个个别的人物,还根本谈不上彻底的马克思主义思考方式”[2]。直至恩格斯的晚年,梅林和他才有了接触。福克斯倒是很早就知道梅林。在这两人的关系中,第一次显露出在精神史上进行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传统。不过,梅林的研究领域是文学史——这两位研究者都这样认为——与福克斯的研究领域只有极少的**点。而他俩气质上的差异反倒更为重要。梅林是学者型的,福克斯则是收藏家。
收藏家有很多种,而且,每一位收藏家身上都有众多推动力在影响着他。作为收藏家,福克斯首先是开拓者:他是现存的——关于漫画史、**艺术史和风俗画史的——唯一档案馆的创建者。不过,要补充说明的另一点更为重要:作为开拓者,即作为唯物主义艺术研究的开拓者,福克斯成为收藏家。而将这位唯物主义者造就成收藏家的,是对历史状况——他认为自己已置身其中的——比较明晰的感觉,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本身的状况。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致梅林的信中谈到了这一状况,写信的日期恰好是福克斯在社会民主党的一个编辑室里赢得了他出版上的初次胜利之时。这封信写于1893年7月14日,信中这样讲道:“首先是宪法、法权体系、意识形态观念在各自特殊领域有独立的历史这种表象,蒙蔽了大多数人。如果说,路德和加尔文‘克服’了官方的天主教,黑格尔‘克服’了费希特和康德,卢梭以‘社会契约论’间接地‘克服’了立宪主义者孟德斯鸠,那么,这是仍然保持在神学、哲学、政治学领域之中的一个过程,表现为这些思维领域的历史中的一个阶段,而且完全没有越出其思维范围。而自从另外又出现了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永恒不变和绝对至上的资产阶级幻想以后,甚至重农主义者和亚当·斯密之克服重商主义者,也被看作纯思想的胜利,不是被看作改变了的经济事实在思想中的反映,而是被看作为终于获得的对随时随地都存在的实际条件的正确认识。”[3]
恩格斯所攻击的有两点:一点是总习惯于在精神史中,将新教条表现为对先前教条的“发展”,将新的文学流派表现为对先前的文学流派的“反动”,将新风格表现为对旧风格的“克服”;他显然也同时攻击了另一成规,即表现上述新事物时,避而不谈它们对人和人的精神及经济生产过程的影响。这样就击垮了作为宪法史或自然科学史、宗教史或艺术史的人文科学。不过,这一恩格斯孕育了半个世纪的思想的爆破力[4],要深远得多。它对这些领域及其产物的独立性提出了质疑。在艺术方面,它同样对艺术本身以及艺术这一概念要求总括的作品的独立性提出了质疑。对于研究它们的历史辩证主义者来说,这些作品融合了它们自己之前的和之后的历史——通过之后的历史,便可以把之前的历史也认识为处于持续转变中的。这些作品使研究者明了:它们的作用如何超越创作者、超越创作者的意图而持久存在;创作者的同时代人对作品的接受如何构成艺术作品现在对我们产生的影响的组成部分,以及这种影响不仅基于与作品的接触,而且也基于与使其延续至今的历史的接触。歌德在与内政大臣冯·米勒(vonMüller)进行的关于莎士比亚的谈话中,以他惯有的含蓄口吻指出了这一点:“一切曾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事物,实际上都是根本不可评判的。”这句话最恰切地唤起了一场不安,而不安意味着所有称得上“辩证”的历史研究的开始。引起不安是由于它苛求研究者放弃对研究对象从容静观的态度,以便能意识到过去这一断片恰好与现在共处的批判格局。“真理是不会抽身而去的”——戈特弗里德·凯勒(GottfriedKeller)[5]所说的这句话指出的恰恰是历史主义的历史观中被历史唯物主义攻破的地方。因为这是一幅不可复得的过去的画面,随着每一没有认识到自己就处于其中的现在的到来,这一画面都有消逝的危险。
对恩格斯的那些话理解得越透彻,就越能明白,任何对历史的辩证论述都是以舍弃安逸为代价的,而安逸正是历史主义的标志。历史唯物主义者必须舍弃历史中的叙事因素。对于他来说,历史成了建构的对象,这一建构点并非空洞的时间,而是确定的时代、确定的生活、确定的作品。他将时代从物性的“历史连续性”中解放出来,同样也将生命从时代中,将作品从毕生巨著中解放出来。而这一建构的成果在于,毕生巨著在作品中、时代在毕生巨著中、历史进程在时代中被保存和扬弃[6]。
历史主义表现的是过去的永恒画面;历史唯物主义表现的则是对历史的每一次经历,而唯独存在的只有这种经验。由建构因素来解救叙事因素,是这种经验的条件。在这一经验中,所有在历史主义的“以前曾有一次”中被束缚着的巨大力量都得到了解放。对每一个现在而言,历史都是初始的——开启这一历史经验,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任务。历史唯物主义所要求的是一种打破历史连续性的现在的意识。
历史唯物主义将历史性理解看作被理解的事物的延存,直至现在仍能感觉到这些被理解的事物跳动的脉搏。这种理解在福克斯那里有一定位置;不过,他对这种理解并不是全信不疑的。在他那儿,有关接受的旧的、教条而且幼稚的观点与批判性的新观点并存。前者可概括为下列看法,即我们对一部作品的接受必定受着它的同时代人的接受的决定性影响。这与兰克[7]所认为的关键“唯独”在于“当时究竟如何”[8]如出一辙。同时,他却与此毫无关联地直接认识到了接受史的意义,这一认识是辩证的,而且开启了最广阔的视野。福克斯指责道,艺术史中没有重视对成功问题的探究。“这一忽视是……我们的整个……艺术研究的缺陷。而我认为,艺术家取得或大或小的成功,他的成功持续很久或昙花一现,揭示这些现象的真正原因,是……与艺术相关联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9]梅林在这方面的看法与福克斯并无二致,他所写的《莱辛—传说》把对莱辛(Lessing)的接受——从海涅(Heine)和格维努斯(Gervinus),到施塔尔(Stahr)和但泽尔(Danzel),最后到埃里希·施密特(ErichSchmidt)——作为了自己分析的出发点。不久之后出现的尤利安·希尔施(JulianHirsch)所写的研究文章《荣誉的形成》(”DieGenesisdesRuhmes“)——它如果不是从方法上,那么从内容上来看值得重视——不是偶然的。这是福克斯也看准了的那个问题。这一问题的答案为衡量历史唯物主义的水准给出了一个尺度。不过,这一状况无权隐瞒另一状况,即这一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倒是应当毫无顾虑地承认,成功地把握到艺术作品的历史内涵,让这一内涵作为艺术作品在我们眼中变得更透明,还只是个别的情况。如果不对艺术作品的实际的历史内涵作辩证认识,任何接近艺术作品的努力都必然是徒劳的。这仅仅是收藏家爱德华·福克斯的作品所遵循的真理中列在第一位的。他的收藏活动是实践者对理论的两难窘境的回答。
二
福克斯生于1870年,他原本并不是学者型的人。尽管他后来学富五车,但他始终没有成为标准的学者。他的活动总是越出了研究者的视野范围。他作为收藏家的成就就是这样,他作为政治家的活动也是如此。八十年代中期,福克斯开始求职谋生。当时统治着的是反社会主义非常法[10]。他的学徒位置使他与热衷政治的无产者走到了一起,没多久,通过这些无产者,他就被卷入了当时非法者所进行的那场斗争中——现在,这场斗争却显得田园般安宁。这一学习时代结束于1887年。几年之后,巴伐利亚的社会民主党机关报《慕尼黑通讯》(”MüerPost“)需要当时在斯图加特的一家印刷厂当会计的福克斯;该报社认为福克斯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能够革除这份报纸出现的管理弊端。福克斯来到了慕尼黑,以便与理查德·卡尔维(RichardCalver)共事。
当时,《慕尼黑通讯》的编辑部编辑了一份社会主义者的政治幽默报《南德意志邮车夫》(”SüddeutschePostillon“)。由于偶然情况,福克斯临时帮忙,接手了一期《南德意志邮车夫》的拼版工作,又由于另一个偶然情况,他不得不亲自撰稿来填补报上的空白。这一期大获成功。继而,同一年,福克斯编辑了这份报纸的五月号——这一期上有彩色图片,当时,彩色画报才刚刚起步——这一期共卖了六万份,而这份报纸的年均销售量才两万五千份。这样,福克斯就成为这张政治讽刺报的编辑。同时,他开始研究自己的工作领域的历史,这样,除了白天的工作以外,他写出了研究漫画里的1848年[11]和罗拉·蒙特茨(LolaMontez)国家丑闻[12]的带插图的著作。与由活着的绘画者画插图的历史书相反(例如,威尔黑姆·布洛斯[WilhelmBlos]所写的由任茨[Jentsch]作插图的《大众革命》[13]读物),这些著作是破天荒第一次用资料图片作插图的历史作品。应哈登(Harden)[14]的要求,福克斯在《未来》(”Zukunft“)上登出了他的第二部作品的预告,同时也没有忘记说明,这只是他打算写的关于欧洲各国的漫画的鸿篇巨著的一个片断。由于被扣上了利用报纸侮辱国王的罪名,他被监禁了十个月,这倒对他为写这本书作研究是件好事。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这个想法很妙。有一位叫汉斯·克莱默尔(Hanskr?mer)的,他在制作带插图的家庭画册方面已积累了一些经验,他找到福克斯,告诉他,自己已开始了对漫画史的研究;他提议,将自己的研究纳入合著的书里。但是,他的稿件却迟迟不来。不久便明了,如此大量的工作都得由福克斯一人来完成了。这位可作各种推测的合作者的名字——在这部漫画书第一版的题目里还有它——在第二版里就被删掉了。而福克斯通过写这本书,初次令人信服地表现了他的工作精力以及他对材料的把握。即将出现的主要作品系列开始了。[15]
福克斯开始作尝试时——按照《新时代》(”“)的说法——“社会民主党的核心力量正到处有机地一步步成长起来”[16]。这样,党的教育工作中的新任务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加入党内来的工人群众越多,它就越不能满足于单纯政治和自然科学上的启蒙,满足于剩余价值理论和进化论的庸俗化。它必须注意将历史性教育素材也纳入报告和党报党刊的评论文章中。这样,“科学普及化”的问题就很突出了。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只要将“大众”,而不是将阶级视为这一教育工作的对象,就根本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17]。而如果看准的是阶级,党的教育工作就永远不可能失去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任务的紧密联系。历史性素材这块土地一经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翻耕,当代在这块土地上播下的种子就能够发芽,这却没有成为现实。舒尔茨-德里茨(Schultze-Delitzsch)的国家虔诚协会[18]从事工人教育的口号是“劳动和教育”,针对这一口号,社会民主党提出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但是,它并没有认识这一口号的双重意义。它认为,曾经巩固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进行统治的知识,同样能够给无产阶级力量以摆脱这一统治。事实上,一种脱离了实践,而且不能向无产阶级阐明它作为阶级所处的形势的知识,对无产阶级的压迫者来说就并不具威胁性。人文科学方面的知识尤其如此。它远离经济学;且不受经济的巨变的触及。在对待这些知识时,人们满足于用它来“启发”,来“变换方式”,“让人感兴趣”。这样,历史被弄散了,成了“文化史”。在这里,福克斯的作品有一席之地:它作为对这一现状的反应有其杰出之处,由于也掺杂着这一现状,又有其矛盾性。以读者大众为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福克斯的原则[19]。
当时,只有极少数人认识到了,唯物主义教育工作实际上有多么重要。在一次辩论中,这些极少数人不仅表达了他们的希望,而且更多表达了他们的担忧,从《新时代》上就能找到这一辩论的痕迹。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一篇科因(Korn)所写、题目叫《无产阶级与古典主义》(”ProletariatundKlassik“)的文章。该文探讨了如今又很重要的遗产这一概念。科因写道,拉萨尔将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看作工人阶级所接受的一份遗产。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看法不同于拉萨尔的。“他们不……认为工人阶级的社会主导地位是份遗产,而是由工人阶级在生产过程中的决定性地位本身推导出来的。像现代无产阶级这样的阶级暴发户根本谈不上……占有,更甭提精神上的占有了,现代无产阶级通过……不断重新生产整个文化机器的劳动,每一天、每一个钟点都在阐明它的‘权利’……因而,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拉萨尔的教育理想的辉煌之作是思辨哲学,不是神龛。……他俩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被自然科学吸引住了……实际上,如果一个阶级的意念在于其效用,对这样的阶级来说。自然科学就可称作科学本身,就像对占有财富的统治阶级而言,一切历史因素构成了该阶级的意识形态的既定形式……对于意识,史学实际上代表的也是财富范畴,就像经济中的资本意味着对已完成劳动的控制。”[20]
对历史主义的这一批评很有分量。不过,它对自然科学——“科学本身”——所做的提示才完全暴露出了教育问题里的危险矛盾。自倍倍尔起,自然科学的地位就主导着辩论。倍倍尔的代表作《妇女与社会主义》(”DieFrauundderSozialismus“),自它发表之日起到科因那篇文章的发表的30年间,发行量达到了二十万册。倍倍尔对自然科学的看重不仅仅是因为自然科学的成果的可计算的精确性,还首先是由于它的实际可运用性[21]。之后,恩格斯所认为的自然科学的作用与此相近,恩格斯点到了技术,意在驳倒康德的现象论,因为技术由它的成果已表明,我们能够认识“自在之物”。自然科学——科因称之为科学本身——首先是作为技术的基础起作用的。而技术显然不是纯自然科学的事实情况,但它是历史的事实情况。作为历史事实,它要求检验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实证地、非辩证地割裂开来的做法。人类向自然所提出的问题也受到他们的生产水平的制约。这就是实证主义挫败的地方。在技术的发展中,实证主义只能认识到自然科学的进步,却认识不到社会的倒退。它完全忽视了,资本主义也关键性地决定了这一发展。而且,社会民主党的理论家中的实证主义者也没有看出,这一发展日益紧迫地使无产阶级占有这一技术的行动变得越来越棘手。他们错误认识了这一发展的破坏性方面,因为他们对辩证法的破坏性的一面已感到很陌生。
到做预测的时候,却没有做出预测。这便决定了标志着19世纪的典型进程:即对技术的失败接受。其原因在于不断更新的兴致勃勃的尝试,这些尝试无一例外地都试图越过一个事实,即对社会来说,技术只是用来生产商品的。圣西门主义者及其工业文学还只是开端;接着是迪康(DuCamp)[22]的现实主义,他将蒸汽机视为未来的圣者;最后是路德维希·普福(LudwigPfau)[23],他写道:“完全不必成为天使,铁路胜过最美的双翅。”[24]对技术的这种看法来自“园亭”(”Gartenlaube“)[25]。基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探询,20世纪的资产阶级所享受的“舒适感”是否来自沉闷的惬意,而始终不必了解,生产力如何必然在这个阶级的掌握下发展。的确,到了20世纪才能了解这一点。20世纪经历的是,交通工具的快捷、设备——这些设备复制语言文字的——生产能力都如何超过了需求。而技术在这一界线之外所发展的能量则是破坏性的。这些能量首先促进的是战争的技术以及为战争做舆论准备的技术。可以说,这一完全受阶级决定的发展是在20世纪的背后完成的。20世纪还没有意识到技术的毁灭性能量。世纪之交的社会民主党尤其如此。尽管它在个别地方与实证主义的幻想针锋相对,总体上看,它却也陷入了这些幻想。它认为,过去彻底被现在储藏起来;如果未来能使我们展望劳动,就必定会带来丰收的祝福。
三
在这一时期,爱德华·福克斯进行了深造,他的作品的重要特点产生于这一时期。说得公式化一些,他的作品所涉及的问题与文化史是密不可分的。这一问题的提出可以追溯到前面所引的恩格斯的文章,人们似乎可以视这篇文章为把历史唯物主义定义为文化史的发源地(locusclassicus)。难道这不应当是这段话的真正含义吗?难道已经失去了独立性表象的各个学科的研究,不应当在人类迄今为止所汇集的文化史这一财富的研究中重新结合起来吗?事实上,提出此种问题的人只会以新的更成问题的分支取代精神史(作为文学艺术史或法律史或宗教史)所包括的很多成问题的分支。文化史借以表现它的内容的超脱性,在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看来,是由错误意识所构成的表象超脱性[26],所以他对此持保留态度。单单综观一下过去,就可为这一态度找到理由:他在艺术与科学上看到的一切都同出一辙,对此进行观察不能不让他毛骨悚然。所有这一切的存在不仅归功于创造它的伟大天才们的努力,而且在不同程度上也归功于他们的同代人的劳役。根本没有一种文化的记载不同时也是一种野蛮的记载。还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史触及这种状况的根本,它也很难有希望做到这一点。
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说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文化概念是成问题的,那么文化分化为人类可以占有的财富客体,对它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它认为,过去的作品并没有完结;对任何一个时期来说,作品都不是不劳而获地以物的形式供它使用的,没有任何一部分是这样。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如果孤立地——即使不是脱离开它们产生的生产过程,也是脱离开它们超越产生时期而得以流传的过程——看待创作物,那么作为创作物总和的文化概念便具有拜物教的特征。文化表现为物化的。文化的历史则完全是由人的意识中未经任何真正的、也就是政治经验触动的纪念物构成的沉淀物。
另外不可忽略的是,还没有任何在文化史基础上所做的历史论述能够摆脱这一问题。这在兰普雷希特(Lamprecht)[27]的庞大的《德意志史》(”DeutscheGeschichte“)中是显而易见的,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这部《德意志史》不止一次地成为《新时代》报的批评对象。梅林写道:“众所周知,在资产阶级史学家中,兰普雷希特是最为接近历史唯物主义的。”但“兰普雷希特待在半途停滞不前……如果兰普雷希特要按照一定的方法来看待经济与文化的发展,而对同一时代的政治发展却是用其他史学家的看法来拼凑的话,那么所有历史方法的概念都失去了……作用”[28]。当然在实用史的基础上来论述文化史是一种无稽之谈,但一种辩证的文化史本身更是无稽之谈,因为被辩证法所打破的历史的连续性所遭受的进一步分化,表现在被人们称为文化的部分上,而不是其他部分。
简言之,文化史只是在表象上表现为认识的进步,但在辩证法上连表面上的进步都不是。因为它所缺少的是破坏性因素,这一因素确保了辩证思维和辩证主义者经验的可靠性。文化史所增加的是人类肩上堆集的大量财富的负担,而没有给人类甩掉这一包袱,从而把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力量。以文化史为指导的世纪之交时期的社会主义教育活动也同样如此。
四
福克斯的作品的历史轮廓便是在这一背景的衬托下显现出来的。他的作品的存在与持久之处,无一不是他与那一罕见的反常精神局面抗争的结果。这里,正是收藏家福克斯,给了理论家把握很多事物的能力,而这正是由于他的时代的阻碍所不可及的。正是作为收藏家,他步入了像讽刺画和色情画这类边缘领域,正是在这些领域上,过时的艺术史的一系列陈规或迟或早都会毁灭。首先要指出的是,福克斯与古典主义艺术观做了全面的决裂,而这一艺术观的影子即使在马克思那里还能够看到一些。资产阶级借以创建这一艺术观的概念:美的表象、和谐和多样化的统一体,在福克斯那里消失了。收藏家的同样坚决的自强信念不仅使他作为作者疏远了古典主义理论,而且甚至时而强硬粗暴地与古希腊罗马本身对垒。1908年,他基于罗丹和斯勒福格特(Slevogt)[29]的作品对一种新的美作了预言:“这种美的最终结果将会远远超过古希腊罗马。因为在后者那里美仅仅是最高级的动物的形式,新的美将会充满壮丽的精神心理内容。”[30]
简言之,当时对温克尔曼(Win)[31]或歌德的艺术观起决定作用的价值体系,对福克斯失去了一切影响。当然,如果因此而认为,唯心主义的艺术观本身已被推翻,将是错误的。这在被唯心主义分裂为“历史论述”和“推崇”而把握在手中的分散肢体(disiectamembra)重新成为一体,进而被抛弃之前,是不可能的。要做到这一点是下面这样一种历史科学的任务,即它的对象将不是由一堆乱麻似的单纯的事实,而是由整理好的线索构成,这些线索把过去的某一段交织于当今的编织结构之中。(如果把这种交织与单纯的因果联结等同起来,将会步入歧途。因为这种交织是完全辩证的,当今的历史进程跳跃式地不显眼地捡起的线索,可能是遗失了数百年的。)摆脱了纯粹史料性的历史对象是不需要“推崇”的。因为它所提供的不是与现实性大约类似的材料,而是建构于精确的辩证法问题之中,解决这一问题是史学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的确也是福克斯的目的。如果这一点在其他问题上感觉不到,那么在其文风更接近于报告的激昂特点上是可以感觉到的。但另一方面也可以就此看出,不少问题仅停留于意图和尝试之上。意图的全新首先坚决地表现在题材设计与意图的吻合上,如对圣像的阐释,对大众艺术的观察和对复制技术的研究。福克斯的作品的这些部分是具有开拓性的,是未来每一唯物主义的艺术作品观察方法的组成部分。
以上所列举的三种动机的共同点是:它们包含了对认识所做的提示,这些认识对传统的艺术观必然表现出破坏性。对复制技术的研究所开启的是接受的重要意义,这一点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研究方法可以做到;它使得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作品所经受的物化过程成为可能。对大众艺术的观察导致了对天才概念的修正;它表明:在观察对艺术作品的产生起一定作用的灵感时,不可忽略唯独能够使它产生影响的结构。最终表明的是,对圣像的阐释不仅对接受和对大众艺术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它首先阻止了任何一种形式主义都会很快导致的过激行为[32]。
因此,福克斯必须研究形式主义。福克斯建构他的作品的基础时,正值韦尔夫林(W?lfflin)[33]的理论兴起。在他的《个性问题》(”DasIndividuelleProblem“)中,他沿用了韦尔夫林的《古典艺术》(”DieKlassisst“)中的一条基本原理,即:“作为风格概念,对14世纪和15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译者注),仅在素材上进行刻画,是无法解决问题的。这一现象……表明的是艺术视觉的发展,这一发展基本上不依赖于一种特殊的观念和一种特殊的审美理想。”[34]这一措辞肯定会引起历史唯物主义者的反感。但它也包含着促进因素;因为他恰恰没有兴趣把艺术视觉的变化归结为审美理想的变迁,而是归结为更为基本的发展过程,即由经济和技术的变迁在生产中开创的发展过程。涉及具体的情况,每一研究下列问题的人都不可能徒劳无获:在房屋建造上,哪些由经济决定的变化是由文艺复兴带来的;作为新建筑学的示范和对由它开创的表现方式的展示,文艺复兴的绘画起了何种作用[35]。当然韦尔夫林只是一带而过地触及了这一问题。但如果福克斯针对他指出:“恰恰是……对这些形式因素,只能用时代感的变化来解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36],那么这首先是对前面提到的对文化史范畴的忧虑的提示。
不止一处表现出:论战及讨论不是作家福克斯的特长。被黑格尔定义为“深入于对手的力量之中,从内部来消灭他”的雄辩术辩证法,不是福克斯的武器,无论他表现得多么好争论。由于追随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者们的思想的破坏性力量减弱,所以他们的思想失去了向19世纪提出挑战的勇气。在梅林那里大量舌战的调子就已经降低。尽管如此,他的《莱辛—传说》仍是一重要之举。他指出,古典主义的伟大作品中花费了多少政治的,还有科学和理论的能量。以此,他强烈表现了对他同代人的文学的陈词滥调的反感。他获得的刚强认识是:艺术的新生只能寄托于无产阶级在经济政治上的胜利。他所获得的另一坚定不移的认识是:“艺术没有能力深入于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中。”[37]艺术的发展证明他是正确的。这些认识促使梅林大大加强了对科学的研究。在研究中,他获得了预防修正主义的坚实严格的基础。如此,在他的性格中形成的特征,应在最佳意义上称为资产阶级的,但这些特征远远不能保证他成为一个辩证思想家。这些特征在福克斯那里也同样可见,或许表现得更为突出。因为这些特征已经并入了他的具有扩张性和感觉主义特点的天性之中。无论怎么说,可以想象把他的肖像挂在资产阶级学者的画廊之中,可以把格奥尔格·布兰兑斯(GeBrandes)[38]的肖像挂在他的旁边,他们俩共同的特点是理性主义的狂怒和在广阔的历史空间内用理想的火炬(进步、科学、理性)传播光明的**。在他的另一边,可以想象挂着民族学家阿道夫·巴斯蒂安(AdolfBastian)[39]的肖像。他与福克斯的共同点首先是难以满足的收集材料的欲望。巴斯蒂安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名声得自他为了澄清某个问题,随时准备着拿起提包出发,数月远离家乡进行考察,同样如此,福克斯时刻听从着冲动的召唤,去寻找新的佐证。他们两人的著作对研究来说是取之不尽的宝库。
五
一个狂热分子,一个热衷于实证的天性,怎么可能把漫画视为自己的使命,这对心理学家来说必定是个很有意义的问题。无论回答是怎样的——涉及福克斯,事实本身不容置疑。从开始他对艺术的兴趣就有别于所谓“对美的乐趣”。从开始就关系到了真理问题。福克斯不遗余力地强调漫画的材料价值和权威。“真理在于极端之中”,他时而这样说。他甚至更进一步认为:在他看来,漫画“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形式……一切客观艺术都是以这一形式为出发点的。只要到民族学博物馆看一下就可证实这一定理”[40]。如果福克斯把史前民族及儿童画也列入观察范围,漫画的概念有可能陷入矛盾之中——正因如此,他对艺术作品的露骨内涵的极大兴趣就表现得更为原本,无论这些内涵是内容上的[41],还是形式上的。这一兴趣广泛地贯穿于他的作品之中。在他晚期的《唐朝的雕塑》(”Tang-Plastik“)中我们还可以读到:“怪诞是感官可以想象的最高形式……在此种意义上说,怪诞创作物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充沛健康的表达……当然不可否认,就怪诞的推动力而言,还有截然相对的另一极。颓废的时代和病态的大脑也惯于进行怪诞的塑造。在这种情况下,怪诞是对以下事实的有震撼力的对抗,即在有关的时代和个人看来,世界和生存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是这两种倾向中的哪一种构成了怪诞想象的创造性推动力,是显而易见的。”[42]
这段话是很有教益的。它特别明确地表现出,福克斯的作品的广泛影响和特别流行的原因何在。这便是把构成他作品的活动框架的基本概念即刻与评价交织在一起的才能,它的表现常常是很强烈的[43]。此外,这些评价总是很极端的,这些以两极的形式出现的评价又对与评价交织在一起的概念进行两极分化,如他对怪诞和对**漫画的论述。在没落时期,这些艺术是一种“肮脏”、一种“下流的刺激”,而在上升时期,则是“放纵的欲望和充沛的精力的表达”[44]。福克斯所采用的这些概念时而是鼎盛与没落时期的价值概念,时而是健康与病态的价值概念。但对可以暴露出这些概念问题的边缘情况,他却做了回避。他偏爱那些有特权“给最朴素中的魅力以足够空间”的“十分辉煌之作”[45]。对中断了的艺术阶段,如像巴洛克时期,他却不很赞赏。在他看来,辉煌时期依然是文艺复兴时期,这里他对创造精神的崇拜胜过了他对古典主义的反感。
创造性这一概念,在福克斯那里具有强烈的生物学色彩。他对天才的表现有时甚至带有男性生殖力之神普里阿普斯的特征(dasPriapische),而对那些他不太喜欢的艺术家,则常常喜欢把他们表现得缺少阳刚之气。福克斯对格列柯(Greco)[46]、牟利罗(Murillo)[47]、里贝拉(Ribera)[48]的评判,便带有这种生物主义观念的印迹,他以下列断言总结道:“所有这三位之所以能够成为巴罗克精神特别经典的代表,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各具自己特点的‘破落的’**者。”[49]不可忽略的是,福克斯的这些基本概念创立于“病态学”宣布了艺术心理学的最新成果,龙勃罗梭(Lombroso)[50]和莫比欧斯(M?bius)[51]展示了他们的权威的时代。同时期的布尔克哈特(Buckhardt)[52]的富有影响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KulturderRenaissance“)以丰富的形象材料充实了天才概念,以其他来源滋长了广为传播的同样信念,即创造精神首先是充沛的力量的表现。是类似的倾向导致了福克斯后来的与心理分析相近的构想;是他首先把这一构想成功地运用于艺术科学的研究。
依照这一观念,给艺术创作以形体的爆发性和直接性,对福克斯来说同样决定着对艺术作品的理解。这样,在他那里,统觉与评判之间常常都不到一步之遥。的确,对他来说,“印象”不只是观察者从作品那里所得到的很自然的触动,而且属于观察范畴本身。比如,当福克斯表明他对明代的技巧形式主义所持的批判态度时,他对此的总结如下:这一时期的作品“最终……没有达到……比如像唐代……以其粗犷的线条所达到的程度,甚至常常在印象上……也没有达到那种程度”[53]。如此,作家福克斯找到了特殊的——倘若不是无礼的,也是——不容争辩的风格,对这一风格的特点他作了精湛的表述,在《**艺术史》(”Dieerotisst“)中他解释道:“从正确的感觉到正确地完全彻底地诠释艺术作品中活跃的力量,往往总是只有一步之遥。”[54]而这一风格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到的,福克斯也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用一句话来表明这一代价,便是:他作为作家不具备引起震惊效果的天赋。无疑,他感觉到了这一缺憾。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做了多种多样的努力,他最喜欢谈论的是他在创作心理学中探究的秘密和那些在唯物主义中找到答案的历史进程之谜。但对事物进行最直接掌握的迫切心情,不仅决定了他的有关创作和接受的构想,而且最终也贯穿于他的分析之中:艺术史的进程表现为“必然的”,风格特点表现为“有机的”,即便是最奇异的艺术创作物也是“逻辑的”;在分析的过程中,这些越来越不再像先前给人留下的印象那样,比如,像唐代的那些长着带火焰的翅膀和角的寓言人物显得“绝对逻辑”“有机”。“即便是大象的大耳朵也显得很逻辑,姿势也总是很逻辑。……关键从来就不单单在于人为制造的概念,而始终在于成为呼吸着生命形式的理念。”[55]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系列与这一时期的社会民主理论有最紧密关联的构想。达尔文主义对社会主义历史观的发展产生了何等深刻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在俾斯麦迫害社会民主党人的时代,这一影响对党的坚强信念和斗争的坚决性起了促进作用。后来,在修正主义阶段,党在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中越是不愿失去已经获得的成果,进化论的历史观便越来越成为“发展”的负担。历史染上了决定论的色彩:党的胜利“是必然的”。福克斯从来就与修正主义保持着很大距离;他的政治直觉和他的好斗天性使他站在了左派一边。但作为理论家他并没能摆脱那些影响。这在他的作品中到处都可以感觉到。当时,像费利(Ferri)这样的人,不仅把原则,而且也把社会民主党的战术归结于自然法则。他认为,无政府主义者对党的背离,是因为缺乏地质学和生物学知识。当然,像考茨基这样一些党的领袖与这种背离做了斗争[56]。尽管如此,很多人满足于那些认为历史进程是按照“生理学”和“病理学”的进程来划分的论点,或者满足于认为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在无产阶级手中会“自行”上升为历史唯物主义的论点[57]。与此相类似,福克斯也认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过程,“就像不断向前奔腾的冰河一样不可阻挡”[58]。这样,决定论的观念与实在的乐观主义相结为伴。的确,如果没有信念,从长远来看,没有任何阶级会在政治上有富有成效的作为。但区别在于,乐观主义是对阶级的行动力量而言,还是对它的行动所处的状况而言。社会民主党倾向于后一成问题的乐观主义。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LagederarbeitendenKlasseinEngland“)中,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预测中所感到的野蛮即将开始的前景,在今天,即使是一个平庸的政治家也是熟悉的,而世纪之交时期的效仿者们却认识不到这一点。当孔多塞(dorcet)[59]传播进步论时,资产阶级准备着接管政权;而一个世纪之后,无产阶级却是另外一种样子。进步论能够唤起的是无产阶级的幻想。福克斯的艺术史时而可以让人展望到的背景,是由这些幻想构成的。“今天的艺术”,他说道,“满足了我们上百个愿望,这在不同方面远远超出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所能达到的。而未来的艺术必定是更高级的。”[60]
六
贯穿福克斯的历史观的**是1830年[61]的民主**。演说家维克多·雨果是这一**的回声。他的书是这一回声的回声。在他的书中,雨果作为演说家向后世讲演。福克斯的历史观是雨果在《威廉·莎士比亚》(”eare“)中所推崇的:“进步是上帝的步伐本身。”普选权是测量这些步伐速度的世界计时器。维克多·雨果写道:“谁选举谁就统治”,并以此立起了民主乐观主义之碑。这一乐观主义后来还引起了奇特的梦幻。其中之一所幻想的是,应当把“所有脑力劳动者,以及在物质上和社会上有很高地位的人都看成是无产者”,因为,“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上至身着金光闪闪的制服招摇过市的宫廷参事,下至作苦役的短时工,所有这些为了钱而提供劳动力的人……都是毫无防卫能力的资本主义的牺牲品”[62]。维克多·雨果所立的这一碑是福克斯作品的座右铭。而且福克斯处于民主传统之中,他对法国有特别的偏爱:作为三次大革命的爆发地,作为流亡者的故乡,作为乌托邦社会主义的发源地,作为憎恨暴君的基内(Qui)[63]和米什莱(Michelet)[64]的祖国,作为掩埋巴黎公社成员的土地。这是存活在马克思、恩格斯心中的法国形象,这一形象又传给了梅林,就是在福克斯看来,它还是“文化和自由的先锋派”[65]的国度。他把法国人的敏捷嘲讽与德国人的笨拙作对比,把海涅与他留在德国的同行对比;把德国的自然主义与法朗士(France)[66]的讽刺小说对比。通过这一方式,他像梅林一样,做出了有根据的预测,特别是对格哈德·豪普特曼(GerhartHauptmann)[67]。
法国对收藏家福克斯来说也是故乡。而对于在观察者眼中越看越觉得有魅力的收藏家这种人物来说,法国到目前为止却不常常是故乡。人们自然会认为,对于浪漫故事的叙述者来说,没有任何人物能够比收藏家更有吸引力。但要在霍夫曼(Hoffmann)[68]或者德·昆西(Quincey)[69]和内瓦尔(Nerval)[70]的创作中寻找这种受危险的、即便是有节制的嗜好驱使的典型人物,是徒劳的。像漫游者、散步者、游戏者、技艺高超者这些人物是浪漫的,但却找不到收藏家这样一种人物。《生理学》(”Physiologie“)收藏馆没有放过路易·腓力(LouisPhilippe)时期的巴黎全景画廊中从小贩到社交界名流的任何一个人物,但即使是在如此齐全的收藏中,也无法找到这样一种人物。所以收藏家在巴尔扎克那里所占有的位置便更为重要。巴尔扎克为它建立了纪念碑,但绝不是浪漫意义上的。浪漫派对巴尔扎克来说,从来就是陌生的。但在他的作品中只有少数几篇使反浪漫派的立场突然获得了自己的权利,如像在《邦斯舅舅》(”s“)速写中那样。非常典型的是:无论我们对邦斯视为生存内容的收集物有多么确切的了解,都难以得知它们收购的历史。《邦斯舅舅》中没有任何一处可与龚古尔兄弟(dieGoncourts)[71]在日记中扣人心弦地描述他们打捞罕见的财宝发现的章节相比。巴尔扎克所表现的不是收藏物储藏区域内的狩猎者;但是可以把每一个收藏家都看作这样一种猎人。使得他笔下的邦斯和埃利·马古斯(ElieMagus)的每一个细胞都颤抖的那一兴高采烈的感觉,是对那些无可比拟的财宝的骄傲,那些他们带着无限的担忧守护的财宝。巴尔扎克格外强调了对“占有者”的表现,他疏忽地把“百万富翁”这一词作为“收藏家”的同义词来使用。他谈的是巴黎,他说:“在那里,可以常常碰到邦斯或埃利·马古斯这样的人,他们衣着寒酸……看起来好像是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关心;他们既不注意女人,也不注意橱窗中的陈列品。他们像在做梦……默默地走着,他们的口袋是空的,目光无神;人们不禁要问:他们到底属于哪一类巴黎人?——这些人是百万富翁,是收藏家,是世界上最有**的人。”[72]
七
作为收藏家,福克斯的祖先在法国,作为历史学家,他的祖先在德国。历史撰写者福克斯的特有的严谨风格是德国式的。这一德国式的风格已经体现在格维努斯身上,其《民族文学史》(”Geschichtederpoetisatiour“)可谓是关于德意志精神史的最早尝试之一。格维努斯以及后来的福克斯的共同特点是:在他们那里,伟大的创作者可以说是粗犷的,他们天性的活跃、阳刚和自发性,是以静观、阴柔和接受因素为代价的。这对格维努斯来说当然要容易得多。当他写这部书时,资产阶级处于上升时期,它的艺术充满了政治力量;而福克斯的写作时期是帝国主义时代,他以论战的方式把艺术的政治力量展示给这一时代,而在这一时代的艺术创作中这些力量已是每况愈下。但他的标准仍然是格维努斯的。是的,这些标准可以追溯得更远,可以追溯到18世纪,即以格维努斯本人为例,他为F.C。施洛塞尔(F。C。Schlosser)[74]所做的纪念讲话,为资产阶级在革命时期的坚强的道德主义作了精湛的表达。人们曾经指责施洛塞尔的“忧郁的严谨风格”。格维努斯对此做了反驳:“施洛塞尔对此的回答可能是、肯定是:与在小说中不同,从伟人的生活中、历史中,人们学到的不是肤浅的生活乐趣,无论感官与精神有多么喜悦;从对他们的观察中所汲取的,即使不是对人类的鄙视,也是严格的世界观和严肃的生活准则;最伟大的对世界与人的评判者,如莎士比亚、但丁、马基雅弗利,都善于以自己的内在生活去衡量外在生活,对这些人,世界之本至少总是产生过培养这种严肃与严格的印象。”[75]这便是福克斯的道德主义的根源:德意志的雅各宾精神,福克斯在青年时代接触到的施洛塞尔的世界史便是这一精神的纪念碑。[76]
个人所属的阶级常常无意识地通过他们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形成某种行为方式,但把着眼点更多地放在个人的利益上,而不是放在他们的这一行为方式上的观察方法,导致了对意识形态建构中的有意识因素的过高估计。这在福克斯那里是显而易见的,他说:“艺术在它的所有关键部分都是不同社会状况的理想化外衣。因为,每一占统治地位的政治或者社会状况都急于对自身进行理想化,为的是通过这一方式在伦理上为它的存在辩护……这是一永恒的法则。”[81]这里我们接近了这一误解的核心,其观念在于:剥削至少是在剥削者一方决定了错误的意识,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在道德上厌烦正确的意识。这句话可能对阶级斗争最强烈地波及了整个资产阶级生活的今天,有一定有限的意义。对以前的剥削形式来说,享有特权者的“良心不安”绝不是理所当然的。物化不仅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模糊了,而且还给真正的关系的主体本身蒙上了一层迷雾。在经济生活的当权者和被剥削者之间插入了法律和管理这一官僚机器,它的成员不再是负有完全责任的道德主体,他们的“责任意识”完全是这一扭曲的无意识表达。
福克斯的历史唯物主义带有着道德主义的痕迹,这一道德主义,即使是心理分析也没能使它动摇。福克斯对性的评价是:“所有表露创造性这一生命法则的感性行为形式都是合理的……所要唾弃的是那些把这一最高级的冲动贬低为单纯的好色技巧手段的形式。”[82]显然这一道德主义的标记是资产阶级的。对资产阶级排斥纯性欲,排斥以或多或少的想象力产生性欲的做法进行真正怀疑,对福克斯来说是陌生的。当然他在原则上声明:“对道德或不道德的谈论总是相对的。”但在同一处,他又马上对“绝对的非道德”规定了例外,这便是“违反社会冲动的行为,也就是说,违反自然的行为”。这一观念的标志,是在福克斯看来“总是有发展能力的大众压倒蜕化的个性”[83]的符合历史规律的胜利。总之,可以这样评价福克斯:他“所攻击的不是对所谓堕落的冲动所做的谴责的合理性,而是有关冲动的历史和范围的看法”[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