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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思念淡去,那些欢乐的时光如岩石上的沙子一样被吹散,遥娘胡乱罩着外衫、依靠在床上麻木地数银钱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能看清遥娘耳边垂落的头发,能听到铜钱相撞时一下又一下叮当地声音。
她剩下的只有害怕,她害怕扬州的一切,她害怕想起阿娘与阿姊们,她害怕那扇被春岚关起的门会再次打开。
她已经习惯了被叫作叩云,全然忘记了金串儿才是她本名。
她不能答应程力武,《户婚律》有云: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良人娶官户女者,加二等。杂户官户尚且如此,何况是比杂户更低一等的妓子。一旦被人查到,不但程力武要被她牵连,丢掉大好前程,还要“各还正之”,她也会被送回扬州。
叩云踉跄着想要逃离,她就像藏在阴暗缝隙中、不见天日的虫鼠,守着不堪的身世,欺骗着每一个人。
“叩云?”程力武见她脸色不好,轻声唤她。
叩云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假装平静地说:“郡主还等着我回话,我该走了。”
“叩云?”程力武不明所以,可是叩云已经快步离开,头也不回地将他甩在身后。
叩云若无其事地做事值夜,只是变得沉默。
“叩云,你最近遇上什么事了吗?”就连最没心没肺的代灵都发觉叩云似乎心事重重。
“没,没有。”叩云忙扯出笑容。
代灵见叩云否认,便立刻开开心心与叩云说起闲话,把那点疑惑抛之脑后。叩云最聪明和善,从来不会诓骗人,她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代灵对叩云最是信任。
叩云却觉得自己就是被架在火上的鱼,烛火般的小火苗,慢慢地煎着,烤不死她,也不叫她好过。她靠着假户籍换来郡主十几年的信赖和倚重,换来了在府中超然的地位,换来了程力武真挚的感情。可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这一切是属于叩云的,不是属于金串儿的。
这便是她欠下的债,她终究要还。如果注定要被揭穿,不如她自己主动承认,至少不会那么狼狈。
叩云这样想着,终于下定决心,跪在郡主面前:“我有一事欺瞒郡主。”
符岁刚吃过午饭,这段时间本是她午睡的时辰,谁想叩云进屋突然跪下认错。她打个哈欠,挑个舒服的姿势倚上椅子扶手,不甚在意地说道:“说来听听。”
叩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深吸口气,声音颤抖着将一切和盘托出:“我来府中时所用籍契是伪造的,我本是扬州人士,乃是妓生贱籍。”
符岁等了半晌,没听见下文,眉尾一挑,反问道:“就这?”
叩云被符岁问得一愣,这还不够严重吗?伪造户籍本就是大罪,她还以卑贱之身随侍郡主多年,若是被人知晓,定会对郡主的名声清誉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符岁见她没有其他事要秉,挥挥手叫她起来:“我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点子事也值得你心神不宁许多天?”
叩云这才回过味来,犹疑地问道:“郡主知道?”
符岁当然知道,叩云籍契有异是秦安亲自去查的,秦安既然知道真相,她怎会不知。
其实秦安在胡老板处就发觉叩云双手无茧、面皮干净无晒痕,绝不是胡老板所说穷人家卖掉的女孩。不过符岁与秦安并不在乎出身,只要求听话忠心。
那日胡老板误以为秦安是替贵人挑美婢,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小心思,只有叩云初来乍到不懂内情,真把胡老板那儿当作卖粗使婢子的地方,一心只想表现自己会干活。
后来查到叩云为妓生子,秦安也想过留着她会不会影响到符岁,但是叩云心思纯净、勤勉刻苦,想再找个如她一般贴心的也难,再加之有豆苗作保,秦安再三考虑,最终还是留下叩云。
这些事秦安从没瞒过符岁,符岁打一开始就知道叩云的真实名字和出身。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叩云竟然还会被曾经的出身困扰。
符岁心下好笑,看着叩云尚且一脸惊慌担忧,她终于忍不住,越笑越大声。
叩云呆愣愣站着,不知所措。符岁笑得呛气,咳嗽几声,叩云立刻快步走到桌前,用手指探一下茶壶外的温度,感受到壶壁微烫,这才倒一盏水递给符岁润喉。
符岁抓着叩云的手,顺势将她拉近,示意她坐下:“我问你,若府中采买新奴仆,该如何入籍申报?”
叩云不假思索答道:“先在府中人事录簿上登记,再报与官衙存档。”若是郡主身边添置新人,这边报与官衙,那边宫中就会得到消息,若是不想叫宫里知晓,自然也有不入官籍的方法。
“既是如此,你可曾想过,你随我出入禁中,宫中可曾质疑过你的身份?”
叩云有些不解地眨眨眼:“郡主为何有此问……”话音未落,她便恍然大悟。她是郡主贴身侍女,她的来历宫中岂能不知。若宫中知晓她是妓生子,断然不会容许她随侍郡主。
她瞪大眼睛,出口的话都有些磕巴:“这……这是为何?”
符岁笑眯眯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叩云,解释道:“因为我身边从来没有什么金串儿,只有一位出身武功县农户的柳大娘子。”
“柳大娘子家世代务农,家中人丁不丰,三代单传,到柳大娘子父亲一代,只剩下一支独苗。也是柳家运气不好,柳大娘子的父亲和母亲误食有毒的野菜,一命呜呼,柳大娘子只好借居远房叔父家中。叔父家贫,对柳大娘子多有怨言,柳大娘子无法,投身富户挣点工钱养活自己。可巧,就来到我府中。”
“这位柳大娘子,大名柳叩云。”
叩云将这番话反反复复琢磨数遍,才不敢置信的望向符岁,眼中逐渐浮起水光。
她本以为叩云这个名字只是主人家随口赏下的方便称呼的名字,她谨小慎微地维持着属于“叩云”的体面,却不想当年郡主赐下的不只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可以让她挺胸抬头做人的身份。
泪水从眼中涌出来,叩云一时有诸多感慨,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要说,可张开口,只颤抖着喊出一声“郡主”。
伪造一份“真实”的户籍对人牙子来说也许不易,对手握权势的宗室来说并不难。叩云来时符岁年少又常年抱病,府上大多数时候都是豆苗和秦安在打理,她原以为秦安早就将户籍的事跟叩云说明,却不想让叩云提心吊胆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