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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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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皇上他并非是这个意思,他……”李纲慌忙解释,说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眼眶胀得酸疼酸疼,心中从不曾这样痛恨过自己这样的臣子之身。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你没错。咳咳……”云倦初放下手,将袖口握在手心,面上无悲无喜,只淡淡一笑,“皇上是为天下,你也是。”

李纲蓦然闭眼,仰天长叹。

云倦初看着他,眸中转瞬已又是冷光凛然:“既然已说开了,便索性都说透了吧。李丞相,你当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不计较的东西,老天逼我,我也不会要;而我计较的东西,老天不给,我也能逼他拿。”

李纲睁开双眼,盯着他。

云倦初扬眉勾唇:“你放心,我不是给自己求什么,这个,丞相当比他人了解于我。”一丝怅惘从他眉间掠过,随即化成了一道皱褶,“我要的,是王彦的性命。”

“这……”

“丞相若做不了主,那便烦请转告皇上好了——”云倦初斜睨大宋相国一眼,一字字道来,并无丝毫局促,“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灭义军?如果是为天下安稳的话,那就请别忘了太行义军的名号是什么。”

“八字军?!”这样一提,李纲也反应了过来:太行义军部众早先都曾在面上刺刻“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故称“八字军”,后在云倦初登基以后,因配合官兵一同抗金,为显官民一体,才逐渐改了这传统。

只听云倦初又冷笑:“十万义军,面上刺字的何止万余?其余部众,义军覆灭以后,或尚可各自归乡各自谋生,可教这万余人今后何去何从?带着这面上八字,便犹如刺字囚徒,天下虽大,却无立足之土……”什么在他眼中盈盈闪烁,“这种滋味……谁能受得?丞相你说: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因此亡命一搏,当真拉起大旗与朝廷对立?还是——谁能保证这一次便能将这一万人都杀戮殆尽——否则,留下一人,都是为将来一支真正的‘反军’埋下火种!朝廷若想长治久安,便放下屠刀,为这一万人寻个正经出路;若只是想贪一时之功,那便尽管将王彦当作盗贼,尽管将这义军当成盗匪……”话说得太急太厉,于是还没说完,自己便又一阵咳嗽。

李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公子是说:要朝廷撤销王彦的罪状,恢复……义军的名誉?”

云倦初点头。

“可这次出兵……”岂不就成了师出无名?李纲还没问出,云倦初已咳嗽着反问:“咳咳……劫狱的罪名,难道还不够?!”说着,没掩唇的一手猛地抓住了桌沿。

“公子!”他慌忙伸手扶住那咳得颤抖不止的身躯,这次云倦初终于无力再挣脱,半靠在他臂上,喘息着:“本来……就……即使是王彦真盗了宝物,也不能……就此……让他一山的人都连坐。……,朝廷出兵,是因为有……反抗——反抗才是‘作乱’,不是吗?”

李纲望着蜷在怀中的一团白云,哪还再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劲地点头。

“那……我就当丞相你答应了。”云倦初抬睫,眸子依然雪亮,“其余……”

李纲一咬牙,索性都替他说了:“公子,李某今日是将不当讲的当讲的都讲了:公子之言,李某句句明白,回去定会好言相劝皇上。王彦之事,请公子放心——只要义军不存,他没了义军首领的身份,皇上也就没有取他性命之意——反若公子所说,将他留下,再去带领此役后归降的义军,倒更显我朝廷宽仁。”

皇帝,只要一切都能置于皇权的眼皮之下,便是天下最宽厚仁慈之人。云倦初闭上了双眼,呼吸渐渐平复,心澜却久久难平:自己,自己为什么要明白那么多呢?这般的,跟着,残忍……

“公子……”只听李纲忽在耳边哽咽,“大宋……欠你……实在太多。”

云倦初勉力起身,摇头:“不,不是。”

李纲望着那日见清瘦的容颜,那但觉辽远的眸光,目中泪珠终于落下。

却见云倦初清清浅浅的笑开:“大宋,只欠我个——国泰民安——而已。”

“……公子!”闻言,李纲终于忍不住掀袍跪下,伏在他面前,双肩颤动,半晌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泪眼模糊中,睫前雪色袍角一动,他抬眼,一只酒杯递到他面前,他双手接过,杯中映出那人清远一笑:“李丞相,云倦初谨以杯中酒,祈天下从此太平盛世。”

他含泪而笑:“李纲同愿。”说着,二人酒杯相碰,都是一饮而尽。

相视一笑,双双掷杯于地,屋内屋外同是一地霜雪。

云倦初轻咳了两声,说道:“那么就此说定,刑部那头,就有劳丞相了。”

“好说好说。”李纲回答,忽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只是,王彦那边,李某如何跟他去说,教他如何能忍看义军覆灭,他独自苟活?”

云倦初略一沉吟:“我给他写封信吧。”

“如此甚好。”他不由展颜,赶紧出去叫店家拿来纸笔,看着那人宁定下笔,恍惚回到当年御案之后,一盏孤灯照得一片清明山河……想着,不由一笑,笑人到中年的自己在这二十出头的人面前却总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仰望……想到这里,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李纲感到猛然冒出的一个念头让全身都战栗了起来:

是不是——是不是天下人在他面前也都像是孩子?!

这,这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当真有个活生生的神灵存在!

身为国之重臣,战栗之后随即便带来清醒的恐惧:难怪啊,难怪皇上要……莫怪天家无情,这样一个人,的确是,不该存于世上的——他该以何种身份生存,又能以何种身份生存?有他在朝,臣子总会忘了该如何自己思考;而有他在野,百姓总会将这个圣人与当今相较——这可也是种怀璧其罪?太亮的光芒会将天下的眼睛灼烧,而一个盲目的天下如何能实现国泰民安?!所以……

他,是必须牺牲的。

是必须的。

是的。

从头到脚,忽然都像被冰水浸透。

——雪,似乎是更大了。

但到春天,便必得化了。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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