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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光透过镂花的窗棂洒进来,照见一室清雅:瑶签玉轸,端砚纹琴,团香轻拢镂金鼎,疏梅斜插鸡血瓶,宽敞的大屋中陈设虽不算多,却并不显空旷。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卧榻前的一祯屏风,洁白的底子上泼满了大片的红色,惊人冶艳,浓烈逼眼,走近了才见着几笔墨黑寥寥点缀其间,这才知绘得乃是一屏燃烧似火的枫叶。
而这,正应和了房间主人的名字——夏云枫。
夏云枫——展春堂的大掌柜。
但识得不识得他的人却都会常常忘了他这个真名,往往,他们都只叫他——“云少”。
云少——汴梁城里的药行会首,京师里最年轻却也最富有的买卖人。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白衣飘逸,品貌不凡;没见过的,则都说他孤高傲慢,卓尔不群。
都说云少有当年云楼公子的风采呢——小伙计夏群每次看见自家大掌柜的便会这样想。这一次,他照例看着夏云枫像片飞雪似的进得屋来,解下白色鹤氅,随手往屏风上一搭——就这么一个动作,竟也这般俊!正痴痴地想着,一抬眼,却见夏云枫正看他:“阿群,你说说看。”
“啊?”走神的他哪知方才他们说到哪里了,忙求救的望他师父。
二掌柜凌岩便瞪他一眼,说道:“云少是问你:怎么发现那几个人是金人的。”
夏群立时得意起来,眼睛都亮了,忙道:“我在柜上,一见那个穿青衣的金狗进来就觉得不对劲:听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再一看他拿来的方子,字歪歪扭扭蚯蚓爬似的不算,上面的几味药就更可疑了——‘三七、花蕊石、仙鹤草、晢日根、拉究楚’——全都是止血的。”说着便用崇敬的目光看向他家大掌柜,“亏得以前这几味药云少都曾反复叮嘱要我们记牢,连它们的别名都一一教过:那个‘晢日根’就是咱们的麻黄根,他们金狗才管它叫这个;而那个什么‘拉究楚’,乃是蒲黄的苗名——记得云少说过的,这药他们金国没有,而我大宋这边,咱们展春堂早已暗中垄断了这药的采办,因此金国那边的都是由苗疆弄过去的,便也跟着叫了个苗名。所以啊,我一看了那方子,就知道了:这人一定是条金狗!”昂首挺胸,说得理直气壮,却不知这一句“人是条狗”早逗乐了其余二人。
凌岩边笑边又瞪他一眼。
夏云枫则只是微微勾了唇角,月华流泻那笑容,说不出的清冷,只听他淡淡道:“你们这回干得不错,眼睛够亮,出手也算利落。”还没等那二人说出自谦之辞,他已凝了笑容,声仍淡淡,却已带了几分寒意,“但,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夏群忙闭了嘴。
“云少……”凌岩也忙敛容。
只听夏云枫又道:“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也能唬得你如此心急火燎地跑来找我!凌岩,你这二柜怎么越当越沉不住气了?你也不想想,方才你那马蹄声大得能把全京城都给吵醒!要是惊动了官兵,咱们这最后一个据点,只怕也要给扯出来了吧?到时候,还有谁能去救大哥?!”
无形中的肃杀之意听得垂手而立的二人都是脊背一阵发寒。凌岩虽痛悔方才毛躁,心里却隐隐有些个不服,便低着头道:“云少说得是,的确是我欠考虑了。不过,云少你是不知道,那个人,那语气那眼神……我……我压根就抗拒不了……况他一口咬定是你亲戚!”
“我的底细你们还不清楚?我一家三十口都早已血染午门外了,我哪还有什么亲戚?”夏云枫冷笑着背转过身去,旁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看得见那如月凄清的背影。
“可是……”凌岩被他的话一刺,犹豫了下,却仍是道,“云少,不管怎样……你还是去见见那人吧。”
夏云枫不语。
“他似乎很肯定似的,而且他更坚持:是你……去……见他。”
闻言,夏云枫终于转过了身来,挑了眉梢:“他人在哪儿呢?”
“地牢。”
眉动,目举,望了眼门外冷月,夏云枫轻轻地笑了下:“好,那我就去见见他。”
十四岁的夏群发誓这辈子从没见过云少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情,三十岁的凌岩也能如此发誓——当夏云枫走进最里头那间地牢的时候,他们同时看见他面上血色在一瞬间悉数褪尽。
牢房里虽然昏暗,墙上一盏油灯的微芒却也足以照亮斜靠墙角那人的清俊面容,也足以让人看清夏云枫脸上不仅是震惊甚至是畏惧的神色。只见一向爱洁的云少竟在这又赃又潮的地牢里半跪了下来,伸出手去,复又迟疑,半晌,才终于轻轻地推了或者说是碰了那合睑倚墙的人一下。
那人慢慢睁开眼睛,眼波如水,看了他眼,又看向他身后。
只听夏云枫立刻道:“你们俩先出去。”
一头雾水的二人只得遵命退下,却不知夏云枫的下一句话竟已是未语喉先颤,半天才终于发出声来:“……公子?”
云倦初微笑:“云枫。”
“难为公子还记得……”他忙上来搀扶。
云倦初摇首,打断他的客套:“我没太多时间……”若有若无地一笑,平复对方的激动,他淡声道,“来找你,是为了救命。”
“啊!”他这才缓过神来,转头就要叫人,却被云倦初轻轻一拉:“若旁人问起我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