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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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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指相绞于一处,彼此橐橐地敲击着手背,看久了眼花缭乱,那些手指不知道哪根是哪根,倒像是一窝蠕蠕的虫,各自有着自己的思想与去向,彼此拖着后腿,哪儿也去不了。

夜明望着他的手,越觉心乱如麻。他犹疑了许久,方开口道:“夫人说我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何尝不是。就只是太顺了,这些年来从无改变,我做的是个唱礼宣赞、虚文酬应的花架子。天恩器重那是不用说了,但我当年苦读博取个出身,难道就是为了这些?”

夜明咬着嘴唇。她不太明白丈夫指的究竟是什么,只模糊地感到他心中一股不平之意。于是顺口问:“那相公为的是什么呢?”

“我想任个实职。”他悻悻道,“好歹做人一趟,又辛苦中了功名,总得做些功绩出来。不然这一世也是浪费了。”

她有些惊异。就为的这个么?

虽然要紧,可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害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纰漏。

“那么相公就跟皇上说说,改派你个别的职位吧。或是放到州府里去做官——其实就在京里,实职也多得很啊。”

“你说得倒轻巧!我让皇上改派我的官,皇上就会听么?又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他怒气壅心,发作起来。

末了又恨恨地一拂袖:“真是妇人之见!”

夜明呆住了。十年来他还从不曾对她这样的疾言厉色过。她习惯了一个永远相敬如宾的丈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心里木木的,倒也并不难过。

他冲她嚷过,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你不知道,朝中升迁黜免倒是常事,只有像我这等虚官要想改派实职,却是难于登天。”停得片刻,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粗暴,他又娓娓地向她解释起来。声音里不免带有更多抱歉。他动听的嗓音像清而沉重的流水汩汩淌过这房间。

“……所以,一旦做了虚官,多半是要做到老的。除非能与朝中有力的人物,像宰相、亲王之类——攀上交情。有他们保荐,此事方能有望。”他顿了顿,“——只是我又与这些大人物一无瓜葛,无亲无旧,看来此生是无望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明思量半晌,瞧着他的脸。他三十岁了。由于保养得好,眼角并没生出一些细纹。然而这几日海途劳顿,他又心中烦恼,怕是没有睡好。眼圈略有点发暗,显得憔悴。她心里怜惜起来。

“我虽不懂官场之事,只是……”她怯怯地开口,希望能令他稍微宽怀一点,“我们可不可以多送些珍宝与宰相大人、王爷什么的……或者能够跟他们攀上点交情。”

他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家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人家高官厚爵,世代相袭,那是什么样的家底。什么稀世奇珍没见过。我们能送得了何物,人家怎会瞧在眼里。况且当今吏治甚严,万一为人揭露,这叫贿赂上官、买官沽爵。皇上最恶的。到时反而获罪。这万万是行不通的。除非……除非……”他又把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刹住了口。

“除非怎样?相公若想到什么法子,尽管告诉我。夜明当为相公尽心竭力,务必达成你的心愿才好。”

她扶住他的手追问,意真情切。像她的手掌,虽然冰凉,却是那般着实地握着他。攥着,掌心里传递过来没有温度的力量。

他的十指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地撒开。

“没什么。方才我想差了。”他颓然道,“这事终究是没法子的。走一步看一步罢。夜已深了,夫人请安寝吧。”

说完不待她回答,起身吹灭了烛火,和衣便顾自上床躺倒。

夜明站在床边踌躇了一会,就着月光,解衣卸妆在丈夫身边躺下。她伸出手,在棉被之外抱住他的肩膀,将脸颊贴在他脊背上。这男人她看不透。或者要看懂别人的心,本来就是件艰难无比的事。她辛酸地想,十年夫妻,原来她始终并不曾比第一眼见到他那日多懂得他一点。她为他卸下了惟一用以防卫自己的蚌壳,他的心却没为她敞开过。然而她更紧地抱定了他,如同那天在水底抱住瞑目待死的少年。

这人,还是那个人啊。不是吗……

浪涛声沉闷而遥远地传来,如自九泉之底。静夜中觉得船身起伏摇**,可以很分明地感觉出它在前行,飘飘浮浮地,一下,飘远了,一下又飘远了,飘向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去处。那岛国,夜明觉得永远也到不了了。

仿佛这旅程没有尽头。

只有十年的光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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