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秦妇吟校笺(第6页)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翟君谓丁本金天神下有注云,华岳三郎。
门下惟岳有五,太华其一。表峻皇居,合灵兴运。朕惟恭膺大宝,肇业神京,至诚所祈,神契潜感。顷者乱常悖道,有甲兵而窃发。仗顺诛逆,犹风雨之从助。永言幽赞,宁忘仰止。厥功茂矣,报德斯存。宜封华岳神为金天王。仍令龙景观道士鸿胪卿员外置越国公叶法善,备礼告祭,主者施行。
诗云:
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寅恪案,安友盛写本作魇。其有作魔者非是。何以言之,据北梦琐言壹壹关三郎入关条云:
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热战栗,亦无大苦[弘]农杨玭挈家自骆谷路入洋源,行及秦岭,回望京师,乃曰,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栗。斯又何哉。夫丧乱之间,阴厉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随之,关妖之说正谓是也。愚幼年曾省故里,传有一夷,迷(据端己诗「天遣时灾非自由」语,「迷」字疑当作「遣」)鬼魇人,闾巷夜聚以避之,凡有窗隙悉皆涂塞。其鬼忽来即扑人惊魇。须臾而止。
则知端己所谓「旋教魇鬼傍乡村」即琐言所谓「阴厉旁作」及「传有一夷,遣鬼魇人」也。
又王刘修业夫人秦妇吟校勘续记(学原第壹卷第柒期。)谓丁巳两本「金天神」,下注「华岳三郎」四字,而端己诗「天(「天」即金天神之「天」)遣时灾非自由」及「旋教魇鬼傍乡村」与琐言所记者适合,是华岳三郎与关三郎实非有二,明矣。至华岳三郎亦可称关三郎之故,岂亦潼关距华岳不远,三郎遂亦得以关为号耶?俟考。
金天神一节之本旨,在述当时「时灾」即时疫流行之事,其责望山东藩镇之残民肥己不急国难如高骈者,尚为附带之笔。至以此节乃指斥僖宗为言者,鄙意不然。盖以避黄巢之士人如端己,献诗为质于忠于唐室之大臣如周宝,岂肯作斯无君之语,转自绝其进谒之路者乎?此说甚乖事理,必非端己诗旨,不待详辨也。
诗云: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寅恪案,此言脱出黄巢势力范围,转入别一天地。实为端己痛定思痛之语,其感慨深矣。端己取道出关,途中望见荆山,遂述及荆山所在地之陕虢主帅能保境安民,此亦联想措词之妙也。据汉书陆武帝纪云:
[元鼎]三年冬徙函谷关于新安。(应劭曰,时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东关,以家财给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广阔。于是徙关于新安,去弘农三百里。)
洛水自枝渎又东出关,惠水右注之。世谓之八关水。戴延之西征记谓之八关泽,即经所谓散关鄣,自南山横洛水,北属于河,皆关塞也,即杨仆家僮所筑矣。
及同书壹陆谷水篇云:
谷水又东迳函谷关南,东北流,皂涧水注之。水出新安县东,南流迳毌丘兴墓东,又南迳函谷关西,关高险陿,路出廛郭。汉元鼎三年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居关外,请以家僮七百人筑塞,徙关于新安,即此处也。
又元和郡县图志陆河南府新安县条略云:
本汉旧县,属弘农郡。
函谷故关在县东一里,汉武帝元鼎三年为杨仆徙关于新安。今县城之东有南北塞垣,杨仆所筑。及同书柒虢州湖城县条云:
荆山在县南,即黄帝铸鼎之处。
然则杨仆关正在新安之地,与下文「明朝又过新安东」之句行程地望皆相符合。颇疑「杨震关」乃「杨仆关」之譌写,殆由传写者习闻东京之「关西夫子杨伯起」,(见后汉书捌肆杨震传。)而不知有西京之楼船将军,遂以致误耶?
诗云: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又云: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寅恪案,元和郡县图志伍河南道壹河南府条云:
新安县畿
据此,新安县为隶属东都河南府之畿县。此老翁既遇于新安以东之路上,自是新安县或河南府籍,故曰「乡园本贯东畿县」也。周注引唐书方镇表至德元载置东畿观察使,领怀、郑、汝、陕四州,未谛。「年输户税三千万」句,翟君谓「罗校易千为十,似是」。
寅恪案,罗氏意三千万为数太多,故易以三十万,不知诗尚有: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之句,其实三峰之下,岂有百万户乎,词人之数字,仅代表数量众多而已,不必过于拘泥也。所可注意者,良田二百廛,及户税三千万一联,正指唐代地户两税。据唐会要捌叁租税上略云:
大历四年正月十八日敕,天下及王公已下,自今已后,宜准度支长行旨条,每年税钱上上户四千文,下下户五百文。
则广明以后,当更有增益,而周注引通典武德元年诏上户丁税年输十文之语,谓:
原本作三千万,数过多,罗校易千为十,似是。户税三十万则有三万户。
据通典陆赋税下大唐条云:
蕃人(册府元龟作蕃胡乃原文未经改易者。)内附者,上户丁税钱十文,次户五文,下户免之。
然则通典此节乃专指蕃胡内附者而言,不可以概括当时一般税率。况广明以后,一般税率当更较大历时增多,岂可以武德时内附蕃胡之税率以计算广明一般平民之户数乎?丁、戊两本作「褐??袍」,他本作「褐绝袍」,罗王校本皆易「绝」为「??」。